都是将团子汤圆酒酿就准备好了,老家伙突然一个人坐在了后院的屋子里,在正中间的毛主席画像下面,好一会儿。
抽着闷烟,手中捏着一本老相册,那昏黄的相片儿,都是过去的种种记忆。
从一九三七年到现在,他拍的照片,也为数不多。
但是他记忆深处最快乐的瞬间,也有那么几个。
翻了一会儿,翻到一张发黄的厉害黑白照片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长长地喷了一口浓烟。
粗大的手指擦拭着照片,隔着一层薄膜,仿佛能够摸到里面的人似的。
一身军装的汉子,一个手中抱着一把木头玩具枪的小娃。
这小娃子,站的笔笔直直。手中的玩具枪双手持着,贴着胸膛,目光竟然是这般严肃地看着前面,边上站着的男人,硬朗无比,也是抬头挺胸,但是一只手搭在了小娃子的肩头上。
年轻时候的张三贤,年幼时候的张耀祖。
这本相册,可是别人都看不到的。
父与子的单独照,仅此一张,往后,就再也没有父子合影过。
“贼畜生的”老东西声音低沉地骂了一声,手有点发抖,正要翻过去一页,身旁的电话机突然响了。
前厅电话机都拿走了,因为人多不好活动,所以都顺开了,只有后面屋子里还有电话机。
拿起电话,张老三颇为不爽地大声道:“哪个”
被打断思绪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滋滋滋滋声音,好一会儿。那头传来了低沉的男人音调:“爸爸。”
老家伙只觉得心头嘎登一声,让他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相册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上,他没有去捡,只是整个人靠在太师椅上,轻声道:“过年了,当点心。”
电话那头偶尔还有沙沙声,电磁波的滋滋声响,也不知道是风雪的声音还是心头的烦躁。
“我晓得了。”
片刻之后,这一通电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中止了,前后父子二人,只有四句话。张三贤颤抖着手指,将最后一点点烟屁股放在了嘴唇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蒂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碾了一脚,轻轻一踢,落在了边上的簸箕中。
捡起了那本老相册,他拍了又拍:“我意拔剑起,直向虎山行,含笑解恩怨,了却余生志。”
他唱着这句戏词,起了身,往屋子里走去,轻轻地掩上,好久没有出来。
外头依然是热热闹闹,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那里摆着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上菜的上菜,张罗的张罗,唯有这老头子的屋子里,一阵安静。
几个老家伙都在那里闲聊着,朝四周看了看,奇怪道:“嘿,老三那个老棺材的,这个时侯死哪里去了,马上就要开席吃饭了,他倒好,还有心思乱转一圈。”
桌子上已经上了热气腾腾的菜,清蒸刀鱼摆上桌的时候,那股鲜味差点让人口水直接滑落下来,那香气扑鼻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外头冷飕飕,里头暖洋洋,这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
“今年少了一个张耀祖,多了一个江绿竹,人数倒是没少,却是让人不太平。”张俊才给几个老弟兄一一发了香烟,红杉树。
老哥几个都是凑着火一起抽。火柴梗子用的才爽,打火机都是邪道。他们翘着二郎腿,在长凳上坐着,资格老的不得了。
张乙生咳嗽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张耀祖咳咳,这小倌儿,咳咳还是一条硬邦邦的汉子,要在我们那个年月,绝对轮不到老三耍威风,咳咳”
“吃烟么当心点,呛的跟偷瓜吁吁一样。缩起来的看的难看。”张俊才眯着眼睛骂道。偷瓜吁吁就是刺猬,因为受到危害就会蜷缩成一团,所以一般江南这边形容人没胆气缩卵,就会这样骂人。
张乙生咳嗽了好一会儿,后头有个乖巧的小小子儿在那里给他抹着背脊骨,张乙生哈哈一笑:“阿卵乖,来,拿着,找别人玩去。”
他给了一个小红包,那小小子儿欢喜地跑到了一边,张乙生抬头看着几个老弟兄说道:“说起来,张耀祖那狗东西,和他老子一个脾气。想当年老三出扬州,还不是一样和他老子顶牛,连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去闹啊杀啊打啊,天大地大,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一个奇迹。”
“大过年的,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张俊才瞪了他一眼,只见一只小煤球炉子放在一旁,火门已经扣上,上面架着一只热水壶,里头正热着老黄酒,香气阵阵。
张俊才也不等人,直接给人分碗,一边分一边道:“老子从来不信邪,更加不信命,老天爷要我八十死,就不会让我守到八十一。张耀祖有张耀祖的活法,老三有老三的活法,他们家里一代代下来,就是这样的硬骨头脾气,刀架在脖子上,也就是闭着眼睛让你杀,不一样的。”
几个老头都是点点头,然后碗里面倒着热黄酒。嘬了一口,几个老头都是回味无穷地摇头咂嘴:“好味道,味道好”
好一会儿,张三贤才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喝酒,骂道:“老子操恁的娘子的,不等老子就先开吃,你们这群猪狗畜生,吃好赶紧滚”
“这子养的,喝你两碗酒你要死啊还是怎么的,老子今天就是要拼命喝,死命喝,喝的你卵头子也急掉下来。”张俊才一抹大光头,穷横十足地说道。
“你个狗咋种,一碗好酒还满不了你的夜壶,吃死你”
他瞪着眼睛,边上张丙生奇怪问道:“三哥,你眼睛怎么了”
“哪有怎么了噢,刚才屋檐上的龌龊东西掉下来,正好撞上。”张三贤平静地说道。
一群老头都是先喝了一口酒暖暖身子,空调已经开了起来,房间里还有许多小煤炉,大门敞开,外头鹅毛大雪飘着,已经放了不知道多少烟花爆竹,起码要有十来万的光景,家家户户都是各自将大礼花推到前面,轰轰轰轰地作响,天空都是亮的厉害,这日子,再也没有这般热闹的了。
“哟,钟头到哉哇,都坐下开始吃,不要浪费时间了”
张三贤一声令下,各家忙碌的人都是开始坐好,周围的女人也立刻离开了正堂,跑到后面去吃,一些二儿子三儿子则是上楼或者院子底下,天井搭着棚子还有大灯,清清爽爽的,周围火炉子有六只,也不冷,风雪不落。
开吃之后,各家都是先要到本家大老爷这里还敬酒。
随意即可。
老头子们都是不用起身的,这边当家人、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的,都一一敬了过来。压岁钱老头子也是一份一份地给,人人都是有的,其余老家伙不用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