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先时自以为是,如今年渐长,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作学问,作的不仅是诗书礼乐,更有人情世故。家中便是箐妹一问,足以让我无从答疑。现下简弟也越问越刁钻既要来个先生,且让这等烦恼愁了先生去。”
周叙见得孙儿虽为诸子弟中最为年长者,眼见要去考取生员,却仍是稚气未脱,作为长兄不失忠厚,顾念堂兄弟手足,甚是难得。此时见他说到为兄之难处,一寻得先生,便好似摆脱一个大麻烦一般,也不禁失笑,道:“文简所提问,如何刁钻法”
文筵这才发觉自己在祖父面前有所得意忘形了,毕竟那是自己与弟弟妹妹们的一些日常讨论,难道也一一说与祖父听免不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周叙含笑道:“怎么那题竟是难倒了咱们的文曲星不成”他对长孙期望颇高,是以也时常加以指点一二。
文筵犹犹豫豫地择词道:“便是说到二十四孝郭巨埋子之典故。俗话说:虎毒不尚食子。郭巨孝母而欲活埋子,有失人伦”
周叙闻言,面带讶色,道:“文简小小年纪,如何会懂得这个”
文筵老实交代道:“是文简问四妹,什么是二十四孝。四妹正好翻书,便与他约略说得一些故事后,却是与我讨论一二,提及了此典故。”
当时文箐原话是:为人孝顺父母,乃是天伦不可夺。唯有郭巨,为表孝节,却是活埋亲生子嗣。如此可见,光有孝悌,全无人伦血脉之心,相较而言虎毒不食子,此人自是连禽兽亦不如。如此之人,焉能作为二十四孝之样例天下人若学其言行,打着孝顺父母之旗帜,行不义之事,岂不是世无王法刚纪伦常
周叙听完这些话,漠然,半晌方道:“文箐之言,倒也在理。你又是如何说及”
文筵苦着脸道:“ 笴弟当时亦在,便诘问道:如若郭母饿死,岂不也是一条人命”
周叙张耳静听下文。
“没想到,四妹却又言称:郭巨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陷兄弟妻子母亲于不仁不义,而全自己名声”
文箐当时苦笑道:“大哥,郭家并非一贫如洗,本来有家业,为何把家业全数分于两个弟弟,自己却是光徒四壁,还非要让老母跟着自己忍饥挨饿如为老母着想,真个孝顺,在分家时,他自己想自食其力,不沾前人恩泽,那也该为其母留出一分已瞻养晚年。岂不知,他无养家之力,却偏偏做出此样举措来,他在外人眼里,倒是对兄弟照顾有加,对母亲至情至孝,博得孝名贤名在外。难道他家兄弟知晓他要埋儿,以省幼儿那一口饮食来饱老母,竟不闻不问分家产时,推让财产分毫不取,便已是陷其兄弟于恶名──外人看来,必是他家兄弟霸占家产,不尽孝道,不敬兄长,不关爱侄儿。他家老母若是知晓孙儿竟被活埋,有岂能咽得下饭,谁家堂上长辈,知此事后,尚能独活诸上种种,郭巨之举,实是陷其兄弟于不义,害其母亲不知情之无仁无爱,陷其妻弒子,与畜生何异
文筵当时在一旁,听得哑口无言。
文笴不服气地道:“这是书上所言,自是无措。”
文箐道:“孟子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孔圣人,周游列国,收众徒,后人看搜罗,摘其精要,方得立书传世,也非其所言皆一一载于册。故而,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文笴当时窘迫地反诘道:“四妹,你行得千里路,可又当何是”
文箐直视他目光,道:“三哥,小妹自是惭愧不已。只因行千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故,我人情世故不如大伯母十之一二,所感所识自不能望伯祖父之项背。”
此时文筵一五一十地说与祖父听,周叙闻言,只觉这番话比今日那许秀才所言更是摄人心魄。”你四妹所思,实非凡人论也。此等话,莫要将说出去。”
文筵生怕祖父不悦,便道:“孙儿听得这话,只觉十分在理,亦辩不过,便诘问道若她是郭巨,又待如何四妹道:郭巨是不事经营,只在名声,不通实务,积贫罢了。但凡世间男女,莫要汲汲为名,只需精心耕耘田地,或是用心谋划营得半间铺面,挣得些家业,便是生活用计再不消发愁,又岂会埋子。”
人生在世,虽非全然为名或为利,只是若是半点不顾忌名声,焉能自处
周叙长叹一声,道:“她最后这几句却是说得过于简单,若是人人如她所言,世间焉有逃民饥民一遇战祸瘟病,饿烰遍野,有钱又奈何昔年战乱,人人危之,弃家不顾只为逃命,幸而如今是盛世安宁。人命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文筵略点了个头,文签当时也提到这一点,文箐却道:“有钱总比无钱好。有钱人家自备有余粮,便是逃命亦有下人驱了车马,一路有钱打发:无钱者只能忍饥挨饿抢一口饭吃,瞧着他人吃好穿暖。虽两者皆为逃命,前者有钱傍身心里有个安妥,后者如无舵之舟随浪而转。这高下立判,焉能说一般无二”
先时大家都被她长篇大论震昏了,此时也没去细想她所答并非所问。文筵研墨之时,方才想起,四妹对于文签的回答,并没有说她若是贫寒之人,又待如何寻思来,自是四妹也一时之间未曾有个好答案,便故意混淆了过去。不禁暗道:四妹好生狡诈,竟把兄弟几人皆蒙混了去。
文筵又同周叙提了文简也凑趣,竟缠着自己说朱寿昌”弃官寻母”之故事,文箐在一旁听得,却道”大哥,其庶母已再嫁,为何他还寻来此事既是为二十四孝称道,是否便是生育之恩,不可不报”
彼时文筵点了点头,抬头却见堂妹面有凄色而不语。方才醒悟,堂妹这是为徐姨娘抱不平了。
周叙复叹气道:“先前诸事,唯此事难办。岂不知你鸿叔在世时,年少轻狂,得罪朝中重臣而不知。偏是前年事发之时,恰是革官妓之始,又有三杨亦在京师因血色罗裙翻酒污一事记恨为妓者。朝中诸人闻妓色变,彼时我四处求告亦无门。能保全你鸿叔名声,未曾削为庶民,已属不易。”只是这些事,哪里能说与文箐听
文筵听得“血色罗裙翻酒污”,他在京中亦有所闻。说起来,此事为前两年在京城传出来的一个笑话。京城有一妓名齐雅秀,性极巧慧。一日命佐酒,众人戏道:“你能使三阁老笑乎”妓对答:“这有何难,只待我一入,即能令其笑。”进见,杨问:“何来迟”妓答:“看书。”又问:“何书”对答:“烈女传。”三阁老大笑曰:“母狗无礼”妓答:“若我是母狗,各位便是公猴。”因公猴谐音“公侯”,一时京中大传。
周叙有自己的不得已,非为袖手旁观。为此事,连自己升迁也耽搁了,在下人弄丢了龟公证辞后,不得已,伪了一休书,方才保得周鸿名声。
为此,周叙周复兄弟二人闹了个不和,周复郁闷返家,没想到中途旧疾发作,患病至家,未几便去世。周叙后悔不堪,可在周家名声与徐氏之间二选一,他终究还是选了保全侄儿名声,保全侄儿官职为重,谁会料到,周鸿未至京,却中途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