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治国理政则未必有效。中庸的逻辑起点是“尚中”,即凡事要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说得十分精妙,可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是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许多事并无客观评价标准,只能依据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定,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显得极端,华佗刮骨疗毒更是惊世骇俗之举,你能说诸葛亮、华佗过于极端是错误的吗主观见解很难说谁极端谁适度,你说别人极端指不定恰恰是你自己极端所以,中庸的生存土壤离不开世俗之见,众人之见,其实用价值往往落在了不左不右,“折衷致和”上,为权术所用。
黄英讲得舌绽莲花,朱祁铭却少有专注听讲的时候。他张望一番,突然意识到殿中有些异常。
郕王为何未奉召前来皇上为何为何偏偏传召自己一人
再看皇上时,见他上身微倾,手臂微动,这是失去耐心的表现
乘黄英讲学的间隙,朱祁铭略一凝思,断然道:“黄先生,学生不解”
黄英颇为忌惮地看了朱祁铭一眼,苦着脸道:“殿下,今日无问对。”
见皇上挺直了脊背,似乎对方才的插曲并不介意,何止不介意似乎还有点正中下怀的味道,朱祁铭便续道:“黄先生,学生听不明白,请您拿实例讲解中庸之道。”
朱祁铭语音方歇,皇上就开了口:“于谦与河南地方官员奏请朝廷大修黄河河堤,而工部以为久修无效,不主张白费银子。先生,就拿此事作讲,依中庸之道,朕该如何决断”
那边杨荣面色一震,直直地站起身来,原来少年天子藏在这么大的心机
这边黄英愣在了那里。他是受辅佐大臣举荐而成为帝师的,对杨荣等人怀有敬畏之心,可如今天子发问,容不得他耍滑,迟疑片刻,嗫嚅道:“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
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那就是小修喽那不是白扔银子么哼,还是逃不开执其两端而取中间、两不得罪的窠臼这就是你讲的妙不可言的中庸之道么
朱祁铭暗自吐着槽,却见杨荣脸色不大好看,杨荣忿然道:“黄英,你不谙朝政,为何信口胡说府库中哪有那么多银子用来打水漂”
皇上猛然起身,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比平时亮了许多,脸上微现怒意。
朱祁铭首次见到皇上坦露心迹的表情,只觉得那张脸此刻是如此生动,如此真实,似刚从天界回归到人间,不再遥不可及,不再云遮雾绕。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说到底,皇上在意的是朝政的主导权,他盼望政令出自己心,发于己口,他不愿再做点头天子白扔银子也好,物有所值也罢,他不管,他要的是主导权他已做了妥协,只想像黄英所说的那样,来个折中,可是,被杨荣断然拒绝了。
皇上的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
这不是要我得罪人么皇上的目光似在授意,朱祁铭心中直打鼓,想儒士大多迂腐,做不了循吏,而杨荣恰恰是个循吏,循吏做久了往往习惯于算经济账,算投入与效益之间的效费比,疏于算道义账、政治账,而于谦显然更看重道义账、政治账
罢了,看在于谦的份上,做回恶人好了只是自己不能妄议朝政,须旁敲侧击,就看天子是否心有灵犀了。
“黄先生,今日讲的虽是中庸,但学生读尚书和管子时,对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与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心存疑惑,请先生赐教。”
“不错”不待黄英出声,皇上立马接口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而今开封府无数百姓吁请朝廷修黄河大堤,朕岂能不顺民心多年以来,河南蝗灾、水灾不断,百姓困苦,宁可逃荒,也不作乱,原因何在皆因朝廷年年都尽力了河南紧邻北直隶,朝廷每年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以防灾赈灾,百姓看在眼里,知道感恩,故而河南灾荒频发,却素来安定。反观湖广、广东、福建,暴民频频作乱,历次剿抚费银钜万,千倍于修堤之费工部只知道叫喊不让银子打水漂,可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银子白白打了水漂”
一件寻常政务竟引得龙颜不悦,杨荣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也预感到辅佐大臣呼风唤雨的自在日子快到头了,当即躬身道“臣遵旨”
态是表了,但方才听任皇上折中只需花点小钱,如今逆了龙鳞,反倒要花大把的银子,杨荣心中不是滋味,告退后悠悠看了朱祁铭一眼,“越靖王早已故去,殿下袭位之事不可久悬不决。”
杨荣口中的“越靖王”就是朱祁铭的父王,死后谥号“靖”,故而称“越靖王”。
朱祁铭闻言心一沉,立马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袭位赴藩的鼓噪声即将响彻奉天殿
值得庆幸的是,杨荣走后,皇上缓颜叫了朱祁铭一声:“祁铭。”
朱祁铭心中一动。这是回京以来,皇上首次叫他的名字
第一百章 万重心机
朱祁铭终于将皇上的心思窥出了个一丝半分。
眼前的天子正因为年少,所以才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他肯定怀揣明君圣主梦,但每一次冲动都被朝仪,被大臣典雅的劝谏,被方方面面的势力抑制着,他动弹不得。
他学贯古今,遍知朝务,可惜他不善于将所学所思,所见所闻融汇起来,找不到展露天子雄韬的那个爆发点。而朱祁铭恰好可助他找准那个点,就像方才那样,一经朱祁铭提示,皇上就能顿悟,一番借题发挥的言辞分量十足,令杨荣这样的饱学之士都难以辩驳。
朱祁铭对自己所能扮演的角色有分向外,也有分担忧,毕竟这样的角色极易成为舍车保帅中的那个“车”,更何况,天子的心思仍令他感到陌生。
“祁铭,袭位之事容朕再想想。朕并非不想让你袭位,而是你袭位之后,接下来的事让朕为难。”皇上声色俱缓,眼中有分笑意。
袭位之后的事那就是赴藩喽不知皇上是为如何不让自己赴藩感到为难,还是因拿不准让自己赴藩何处而为难
朱祁铭根本就不愿留意袭位的事,他亲眼见过皇上与辅佐大臣碰撞出来的火花,觉得如吕先生做了帝师,自己更难与朝中大臣相处,而吕先生也将难以自处,便赶紧躬身道:“臣明白。陛下,吕先生并非翰林,若为帝师,恐令君臣两难。”
此言出自一个王子之口,显得有些冒昧,不过,皇上看似心情极好,“朕虽为天子,但许多事并非都能如愿。朕不想让别人将帝师硬塞到朕的身边,总想钦定帝师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退下吧。”
离了雍肃殿,朱祁铭回了一趟庆元殿,听说吕希父女已出宫,便往清宁宫回赶。路上突然想起杨荣临别时丢下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自己终归是走了一步险棋,助皇上满足了其乾纲独断的好奇心,可是却贸然站在了辅佐大臣的对立面,辅佐大臣一旦对自己发难,皇上会怎么做皇上扛得住众臣的压力么
“殿下,殿下呃,呃,呃”
身后传来毛贵熟悉的叫喊声,朱祁铭转身望去,见毛贵甩动着双臂,半弯着腰,双脚一颠一颠的,显然是方才跑得太猛,一不小心踩在沟坎上失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