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一热,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个消息自己跑了出来,等小师姐回过神来,该说的话已然说完。
她热切地看着他。
她等着他惊喜地大喊出来,掀翻椅子冲过来狂吻,或许还有求婚
可惜,臆想中的这一切并未发生。
没有大叫,没有热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我不是在逗你玩儿啊
小师姐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翻出试纸,双手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试纸不说话,良久,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
服务员走过来提示禁烟,他眉毛一扬忽然翻脸,恶狠狠地骂道:走开我点着了吗
怎么是这个反应
仿佛一脚踩空,小师姐五脏六腑猛地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血液都凝固了。
手中的烟被揉搓成粉末,他忽然开口:
遭了这么多罪才刚刚站稳脚跟,怎么着,又要从头再来一遍
他入神地盯着手中的烟丝,说:公司的规定你不是不知道,咱们两个人,一定会被辞退一个
她急急地接话:不会影响你的,我明天就去辞职。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拳捶在桌面上:就我现在这点儿薪水,能养活得了三个人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我存了一点儿钱,今年的房租也都已经交了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去找工作,我会去挣钱的,我们不会活不下去的。
他不睬她,拧着眉头不说话,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小师姐几乎听得见血液结冰的声音,咔嚓咔嚓地轻响。
冷不丁地,一句话抛过来,跌在桌子上,又弹到她耳边:你那么好泡,我怎么知道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
刹那间整个餐厅天旋地转这是在说什么呀
所有的氧气好似都不翼而飞,小师姐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怎么也喘不上来气。
你吓到我了,求求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咱们还要在一起生活。
他斩断话头,恨恨地说:什么生活扯什么生活没有生存,哪儿来的生活
他指着窗外斑斓林立的楼厦,说:这里是北京,你懂不懂什么叫生存
小师姐恍惚着问他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压低声音:还能怎么办抓紧找医院,抓紧去做掉,千万别让公司的人知道,懂吗
做掉别让人知道
小师姐点点头,又垂下头。
睫毛拦不住泪水,扑扑簌簌湿了一小片桌布这就是耗费了整个青春去爱着的那个少年
她抬起手腕去遮盖泪渍,又湿了小洋装的衣袖。
怎么搞的这件小洋装,每次上身,每次伤心。
面巾纸盒推了过来,他微愠:能不能别在外面哭你懂事一点儿好吗
菜刚上桌,他就匆匆离去,说是要准备下午的就职会议,一定别打电话给他,回头等他短信。
他走的时候忘了结账,菜点贵了,花光了小师姐身上所有的现金。
她没钱打车也没钱坐地铁,走路回的公寓。
初知怀孕时的惊喜,此刻异化成了一根穿心箭,从前胸戳透到后背,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从午后颤进夜里。
走到傍晚时分,收到他的短信。
言简意赅的时间地址,是家郊区的诊所。
回家的路还有很长,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觉地压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渗透了小洋装,潮湿的,像是捂着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
她抱着膝盖躲在小公寓的厨房角落里,从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阳升起,再到黄昏。
什么都没吃,她不觉得饿,眼前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小师姐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叫醒。
听筒那头,是他恼怒的语音:
我在诊所这儿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么意思啊
你躲什么要是愿意躲的话,干脆咱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心里乱。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真的真的求求你别不要我。
她喊: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好吗,等将来合适的时候再回来找你,我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好吗好吗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
电话那头他也喊了起来:
别你别求我,换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别来毁我,也别毁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托你负点儿责任好吗
小师姐哭着喊:可这是咱们的孩子啊,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她几乎崩溃,反反复复只喊这一句话。
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冲来荡去,撞出一片狼藉。
电话那头,他不理她,自顾自地说话。
他说,手术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该请假就请假,别让人起疑心就行。听说要抓紧,不然只能引产,就做不成无痛人流了。
他说,你是聪明人,自己考虑清楚吧。另外,听说今天你没去上班,回头找个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你按照约定,别惹麻烦。
电话挂掉了,小师姐回拨过去,被摁断,再拨,再被摁断。
小师姐抖着双手给他发信息:
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们就还能在一起
发送键一摁,她就后悔了。
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她狠狠地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浇醒不了快要爆炸的头颅,镜子里的女人鬼一样憔悴,她伸出手来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对着镜子啐自己:卑鄙
鼻血溅花了镜子,又红了白瓷砖。
整个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换来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她撩起衣襟,看着模糊的小腹。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上天是派你来逼死我的吗
翌日,小师姐离开了北京,她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闺密送行,独自坐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
她本是被寄养的私生子,养父母没有义务出手排忧解难,途经故乡时她没有下车,任凭火车开往陌生的终点站。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再到下一个终点。
这算是逃离还是拖延,她不知道。
小师姐删掉了他的号码,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向前。
她像一只被风卷起的塑料袋。
飘摇过整个中国,最后筋疲力尽地跌落进雨季的边陲小镇。
八
漫长的故事听完,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小师姐,阻拦你去人工流产,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漫长的叙述耗尽了小师姐的元气。
她痴痴呆呆地坐着,两只脚并在一起,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垂着眼,神经质地浅笑:终于把这些事全都说了出来,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儿
一边笑,一边泪珠扑簌。
该怎么做骂她活该吗事到如今,再去责骂她的傻和痴,又有什么意义
虽说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但又能怎么帮她呢该劝她打掉,还是生下来
几次开口想说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脑子乱。
夜深了,寒气慢慢渗进门缝,缠住脚面缠住双膝。
时间如浓胶般凝滞,屋子里无声无息。
良久,老师傅长长一声叹息。
都不知道你怀着孕让你吃了这么多天洋芋,委屈你了。
他不复往日的淡定,声音明显扭曲变形:我白活了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该给你出个什么主意
老师傅蹲在那儿,抹起了眼泪。
和年轻人不同,没有抽泣,没有哽咽,手摁在眼上,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叹息声越来越轻,眼泪却越流越多。
白活了啊,没用啊,都不知道给你出个什么主意他流着泪,不停地嘟囔着。
我盯着他的脸,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纠成一团的皱纹。
这一幕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叔,不至于吧,你掉泪了
我说:阿叔阿叔,你别掉泪咱们三个人之间,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啊,你犯不着啊。
他“唉”的一声长叹,使劲抹着腮上泪水,道:
唉,可难受死我了你们这帮孩子,折腾什么啊折腾,就不能好好的吗
小师姐慢慢起身,迟疑了一会儿,蹲到他面前,抖着手替他擦泪。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了我掉泪。
她说:您对我好,我会记着的阿叔,对不起,我惹您难过了。
她扶住老师傅的膝头,轻轻地说:
这是我自己惹的麻烦,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处理吧。您收留我已经够久了,我该走了。
老师傅摁住她的手,说:走什么走孩子,你别说胡话
小师姐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看看老师傅又看看我,道:我哪儿还有脸再留下来求求你们别留我,留不住的,让我走吧。
我指着她问: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
她额头抵在老师傅的膝头,大声喊:
求求你们别操心我了
求求你们让我走得再远一点儿吧
求求你们让我重新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让我自己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办
声音很大,震得玻璃柜台嗡嗡轻响,她伏在老师傅膝头剧烈地抽泣,一口接一口粗重地喘息。
小师姐次日离开的小镇。
阿叔做好了饭,但没下楼来吃。
我陪着小师姐吃的饭。
我给她夹菜,一筷子洋芋,一筷子豆腐,一筷子鸡蛋,用的自然还是那双小胡萝卜一样粗的银筷子。
我说:小师姐你看,银筷子又黑了。
我递给她一个小铁皮茶叶盒子,费了半天劲,帮她把盖子抠开。
红红绿绿几沓散钱,橡皮筋扎着的。
我告诉她,这是阿叔给的。
我告诉小师姐:阿叔说不管你决定走哪条路,身上钱不够的话不行。他说不管你缺不缺钱,都帮帮忙,让他心安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