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二相分坐于皇帝贵妃两侧,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意味。只是陛下与新贵妃此时俱都微微侧首,朝向李林甫这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颜,李林甫下首官员,挨个热络应承,好一副君臣尽欢的画面。
坐于李林甫下方头位之人,此人正是安禄山。
眼前这一幕,岳琳很难不将之深深烙进脑海中。明明距离还有些遥远,却如同对焦般异常清晰。
李尚书深处高位,却零零闲坐一端,分明呈现势单力孤的情态。几臂开外的地方,他们君臣恣意嚣张,气焰几乎要将尚书吞噬,凛凛正气为之黯然。
有心助力者,俱都鞭长莫及。
岳琳刹时感到,这幽幽宫闱,教人犯凉发怵。酒熏人醉之时,她从殿中小径惶惶退了出来。
盛夏满庭花开,奇艳花朵正倾吐着漫天芬芳,恰如命运总爱以他最漂亮的姿态,砸向人群一个措手不及。
岳琳不自觉抱紧双臂,苍白脸色犹不自知。
“岳娘子。”一个总带暖意的声音唤醒她。
“啊”岳琳受了惊吓般猛然回头,“李,太白。”她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为何这般惶恐”李白看着她问。
“我,我”
岳琳正支吾不知如何细言,这时,一位着宫服的婢女走了过来,对岳琳说,
“夫人可是岳府二娘子,承徽娘娘邀您往东宫一叙。”
“岳裳”
“回夫人,是。”
“呵,你从承徽那处过来往日并没见过你。”深宫之内,岳琳不由提高警觉。
小宫女见她如此,不慌不忙从衫内掏出一枚玉镯,正是岳裳随身那一只。
“承徽令我将这镯子带来,说夫人一看便知。”
岳琳这才信了她,打算随她前去,“可是,李,那个,太白,李郎君”
“岳娘子,我不日将离京,不妨近日一聚。”
“离京唔,很好。那,我过几日去寻你。”
“极好,李白暂居适之府上。”
岳琳随小宫女到了岳裳屋中,岳裳备在案上的花茶,都淡了浓度。
“这个小宫女,从前没见过。”岳琳开口问。
“她才进宫不久,名唤春兰,她家三娘正是璞玉楼冬梅。”
“原来如此,”岳琳点头又问,“姐姐叫我来做什么,我家大娘子可是想我啦”
“就你嘴贫是有正事与你说。不过多事之时,你也不要久待,一会儿尽快出宫去。”
“我省的。什么事”
“皇甫将军败了。”
“,”岳琳琢磨了一霎,心中有数,问,“李昱的消息”
“才从璞玉楼传进来,宫里头还未收到前线战报。”
“所以”
“寿王前头那位进了宫,倒同李、安二人亲厚得很,左相不善奉迎,前几日又在陛下跟前被人告了状。”
“何事”
“左相提请开凿华山金矿,李林甫在陛下跟前说华山乃王气本命,李相身为首相却妄动国之根本,陛下恼得很。太子妃那头韦家大郎又屡劝不止,本就不妙,再加上皇甫将军,如此关头却打了败仗。真是前狼后虎,满目尽是荆棘。”
“所以”岳琳又一遍问。
“所以”岳裳加重语气,“所以王忠嗣,不能败否则真叫个一败涂地”
、将军归府
自宫中归来后,又是半年。时光总悄无声息爬过,回首方惊觉其翩然飞逝的姿态。
又一个隆冬,边境严寒,各方偃旗息鼓。果不其然,岳琳收到将军回京的讯息时,大军只怕已发至半路了。
这几年,将军府虽说添了两位小郎君,却并未增太多厮婢服侍。迎将军回府,各人不过逐日忙多一丁点儿,整座府宅,依然井井有条。
岳琳这天是被娟儿的敲门声唤醒的。冬日渐冷,偎在暖和的被子里,她完全不想起身。
“娟儿,进来。”岳琳只从被窝里揪起个脑袋。
娟儿推门进屋,知道她家娘子素来怕冷,赶紧转身掩好房门。
“什么时辰了”娟儿还没开口,又听床上的岳琳问她。
“卯时未过呢,娘子。”
“这么早出了何事”娟儿每日叫醒多在辰时。
“娘子,寿王府那位来了。”
“寿王府”岳琳睁大眼睛瞅向娟儿,“德四娘”
见娟儿点头,岳琳连忙从榻上起身,她垂目思考了一会儿,问,“四娘自个儿来的可带了人来”
“带了个随侍婢女。”
“知道了,你把人引到院里来,我赶紧起身。”
德四娘拂晓登门,缘由岳琳暗暗猜了几种,还真就是那最不意外的一种。四娘被诊出身孕,在寿王的新王妃尚未受孕之前。不过,
“当着满府上下,他要我滚说我日后是生是死,都与他寿王府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最后四个字,德四娘一字一息,声音黯然哽咽,倾吐得异常艰难。
岳琳见她太过低落,忙开口劝慰,“他是在保你,天都没亮呢,就把你赶到我这儿敲门,你当真以为我俩这些事,王爷与忠嗣不知晓”
“知晓是一回事,将话讲得如此决绝是另一回事。情义两清再不相干呵他李瑁说得出口他好狠的心”
“四娘,你既有身孕,就当放宽心。当初谁说的,他不喜欢我我也乐意让他欢喜如今呢享了一分情意便得寸进尺,贪恋三分,三分得了又要五分,四娘,”岳琳上前挽她,“你在我这儿他是放心的,既来之就安了吧,人安心也安,成吗”
德四娘不答话。她甩开岳琳的胳膊,一声不吭往将军府为她安排的院子里去。岳琳望着她倔强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男人常常把自己的女人塑造得过分坚强。总觉身不由己,可我有颗为你的心足矣。殊不知,生生推远的分别有时更加残忍,缺乏点滴温柔,带给一个女人无法言说的委屈。
此番,几路大军同时拔营回京。
除去为数不多的几场败绩,大唐边境终于赢来了渴求已久的安定。版图辽阔,国力鼎盛,这是一个载入史册的辉煌年代。
京都万人空巷,百姓聚集,由城门蜿蜒而置,沿途迎接凯旋的将士。
朝堂上下与有荣焉,久违的皇帝都露了面。
旌旗飞扬,高歌猛进,在陛下眼中视为理所当然;但,绝不容许溃败,大唐不需要不堪一击的怂将弱兵
玄宗毫不留情要就地处决打了败仗的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在场有河西节度使王倕,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剑南节度使杨钊,再加上宰相李适之,众人齐刷刷跪地,为皇甫将军求情。
这一求,就求得晚了些。
将军回府的时候,天都暗了。一轮皎月悬在半空,温柔照出他归家的路。马蹄声踏得平顺和缓,王忠嗣端坐马上,唇角勾起,信马由缰。
它,认识回家的路。
岳琳望着同一轮明月,吩咐府中候了一天的众人陆续散去。“大家早点歇了,明日精精神神,再来向你们将军问安。”
主角未至,旁人再想狂欢也丧失兴味。
岳琳留几盏零星烛火,等着他回家的脚步。当王忠嗣从身后把她拥入怀中时,岳琳猝不及防,却也很快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