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甚为庄重,捏着龙腾黄卷,嘴巴开开合合:“惟王建国,厚礼被於元勋;惟帝念功,茂赏隆於延世。灵州并太原都督充朔方、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志怀强正,便蕃左右,风鉴宏远,功参帐幕,今再授凉州、鄯州都督,充陇右、河西节度使之位,望其四镇应援”
尚未听到完全,岳琳已目瞪口呆,她不可思议抬首,望向公公手中一卷明黄,旨上的每一个字,德公公皆字正腔圆宣得清楚,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岳琳一时间仿佛怎样也想不明白。
“四镇应援”
“再授充陇右、河西节度”
这些句子在她脑中一遍一遍自动重播,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心跳隆隆,仓惶声不得停歇:怎会这样这个时候,太子一边全都笼在愁云惨雾之中,皇帝不是不知晓王忠嗣与太子的亲厚关系,可是,仍把边境重镇四大节度使之位加在了王忠嗣的身上。
自此,王忠嗣将军执掌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四镇帅印,万里江山、千里国境、百十万雄兵,尽在他一人之手。
德公公的嗓音还在继续,“节表屯夷,经文纬武,忠勤恳至,并封御史大夫,其禄赐及清源县公,并同职事。”
授御史大夫之职,封清源县公,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没有一个人,得此隆封。
乌烟瘴气的情势之下,王忠嗣终于权倾朝野,百官无人能出其右。
盛世荣宠一股脑砸了下来,岳琳仿似被砸晕了脑袋。她迷茫地转头,望向身旁听旨的王忠嗣。
王将军一贯沉毅的面庞,没有半缕波动,若似旨中圣宠加身的人不是他一般。
朦胧之中,岳琳仿佛见他隐隐皱了一下眉峰,定睛再看,将军双眉依旧那般浓烈,不起一道褶痕;她仿佛又见将军几不可现,抿了一下嘴角,回神再瞧,将军双唇仍然那般敦实,没有丝毫破裂。
岳琳试着蜷起指尖,想在被这道圣旨击垮过后,回复一些气力,旨宣完了,她该起身了。
可她忽然发现,此刻连紧握双手都那般困难,全身上下,聚不齐些微力量,由里而外,软弱得不像话。
岳琳想要起身,可她摔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手背“咚”地一声垂落顿地,她却全然察觉不到红肿疼痛,思绪来来回回,岳琳不住问自己,“要来了吗终于还是躲不过吗就是这一次了吗这次宣旨过后,踏出家门的王忠嗣再也回不来了吗”
岳琳很清楚,今时今日,王忠嗣已来到他人生的巅峰,轰轰烈烈名利功业,不过是拖垮他的负累,陨落只是时间问题。
岳琳真的恨自己,恨自己从前那般不上心,恨如今探不到一点线索,遍寻不出一丝生机。
接旨的王将军还在与德三叙话,“公公,太子现下如何”
“来得时候圣上恩准了,殿下在跟前认错,怪责自己平日心软,太过纵容韦氏,才至韦坚做出忤逆之事。”
“陛下怎么说”
“陛下总还是体谅殿下的,只叫太子断了韦氏一门的念想,太子妃断然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将军便不再作声。
他向岳琳看了一眼,岳琳连忙上前,“公公既然来了,不妨去瞧瞧四娘子,只怕四娘心中也挂念公公。”
德公公答,“有劳夫人。”
岳琳勉力笑说,“来,我亲自领公公过去。”
如今四娘人到了将军府中,岳琳再想与德三搭话,容易许多。
两人出了院子,岳琳找话问,“公公可知太子妃将如何处置”
“只说太子夫妇情义不睦,恐要送去佛寺。”德三回她。
无论如何,命,总算保住了。
想来讽刺,太子幕僚没日没夜想破了脑子,最后,舍弃一个无辜的女人,挽救了一圈子弄权的男人。
“公公,”岳琳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忠嗣与太子自小亲厚,陛下比谁都清楚,现今为何”
“夫人,这些年王将军虽不在陛下跟前,但将我大唐安危系于一人能教陛下安心的,放眼天下,恐怕惟有王将军一人。”
德三公公肯留这一席话,岳琳颇感意外,她转头看向德公公。
她的眼神德三瞧得分明,他也压低声音补了几句,“夫人,木秀于林,行高于人,虽说旁人暂且无可奈何,日后只怕更要谨慎稳妥才好。”
岳琳听后连忙称谢,直将德三公公送去四娘的房门口。
岳琳回到后厢屋内,孩子们不在屋中。
只见将军独自坐在窗前,面朝窗外,神情并不似前堂那般淡然自若,两条刚劲的臂膀搁在案上,十指并起,眼中有一抹恍然。
岳琳走上前,搂住将军的颈项,唤了一声,“阿嗣。”
王忠嗣转头。
见她皱着眉,白着脸,圆眼珠子紧紧将自己盯着,一副焦态。
将军安然一笑,问她,“怎么了这样惶恐”
“阿嗣,你能不能,能不能”岳琳的话没有问完。
王将军拦腰将她放在腿上,又是一笑,“不能,傻瓜,这是圣旨。”
“我刚才有些没有听清,那上头说,几时,几时又要出门”
“年后,上元过后,还能陪你瞅瞅花灯。”
“阿嗣,”岳琳将王忠嗣一掌攥在手中,“可以带我去吗不是有安置的随军家眷吗这次也带我去,行吗”
将军瞧着她,摇头,“琳儿,圣上不会许。”
“为何为何不许”
岳琳问着,声音几不可闻。为何不许他二人都明白,圣上为何不许。
岳琳吸一口气,与他头挨着头,“李尚书起程了吗”
“恩,已经上路了。”
“这次又是胡凤清”
将军笑,“呵,打点过了,这回押解并不是他。”
“沦落至此,只怕尚书走的时候甚是炎凉”岳琳叹息。
王忠嗣轻吻了一下她的鬓角,没有接腔。
岳琳不由想起李白离京的场景。
那时暑气渐歇,当日细雨飘飞。李白歇在一个短亭里,悠然自得,根本不急赶路的模样。
自己驱马赶去的时候,李白甚至端起一杯腾着热气的清茶。他眉目恣意张扬,姿态洒脱逸荡。
如今想来,李白得天独厚,真真幸运了许多。
他赋天资才学,将生来平淡活成非凡;他凭倔强秉性,将人间坎坷化为平坦。
他微微一笑,已过尽千帆;他略略回首,不见落幕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