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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二楼,便已听到哭声,是小女佣韶韶,兀自瘫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抹泪。身旁摔落一地大小碎片,勉强可以分辨是一只珐琅彩花瓶。沈喻然站在门口,由管家扶着,面色苍白。
乃娟忙问韶韶,“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有意打破。”她不住抽噎,双眼通红,吓坏了。
沈喻然闭一闭眼,撑着一只手按在胸口。半晌道,“不是一早说过,书房上面数三层不要去扫”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很有几分涵养,想来不至于为一点事去打骂佣人。但他身上自带着一股高贵,声音不大也像是在逼问在审视。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韶韶抽噎两记才道,“上头积尘太多,我想小心擦擦也无碍。”
“所以我的话,全数是耳旁风。”他没歇斯底里,凉凉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尹芝实在看不过眼,人的天性喜欢不问对错,一味去同情弱者。
“不过是一只摆饰,破了再补就是。”她话音一落,房中几人齐齐看向她。她也为自己无谓的态度吓了一跳。但她心中想的确是,无非是件什物,有多稀罕用得着咄咄逼人,大不了再去换一只,许伟棠有钱替他换千百万只。
在她心里他过于富有,似乎已不配谈珍爱二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可以令它完璧归赵“沈喻然的目光冷冷扫过她,所到之处,皆要冻结成冰。
这是什么话,尹芝愣住,她只说可以修补,可并未说要自己亲自补。她不由气上加气,冲口便道,“你何必强人所难”
“阿芝”堂姐厉声何止她。“不许无礼”
尹芝胸口是积压着一口气,这会儿不管不顾起来。
“在你跟前,我们都是下人,但下人总归也是人。”她说到这里收了声,到底是个女人,再说下去恐怕要哽咽起来。
沈喻然大抵没见过这副架势,想必从来都是人对他百依百顺,哪有人敢在他跟前大呼小叫。何况又是女流之辈。
管家适时出来劝,“您脸色不好,不如我服您去休息,这的事,交给乃娟去处理吧。”
沈喻然站了一会,凝视一地碎片,忽然转头对管家道,“托人出去找找,可巧匠能修补,有些裂痕也不妨。”
“是,是,交给老奴。”
管家过去想要扶他回房去,他却摇头,“放我一个人待会。”
堂姐回到房时,尹芝正在收拾东西,来时便无多余的外物,不足一刻钟已悉数装好。
堂姐靠在门上,看着尹芝的小箱,“那只花瓶,是喻然的旧物,跟了他十数年,十分珍贵。”
情有可原,可不能为这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咄咄逼人,“韶韶都说他并非有意何必揪住不放”
“那是因为,”堂姐停一停道,“他记不大得从前的事,那只瓶子有一段往事。他脑中却已没有这块儿记忆,所以恐怕更显珍贵。”
“你说他失忆”竟有这种事
堂姐摇头,“也不全是。”
“那是”
“记得一些事,也不记得一些事,不以时间为断点,只是单纯地毫无规律的忘记了一些事。”
这种病症,尹芝这个医学出身的人,也觉得十分愕然。
“况且他没有要拿韶韶怎么样,倒是你,非去火上添油。”堂姐没责怪,脸上无奈地笑。
“我去跟他道歉就是。”她望望地上的小箱,“然后再走。”
堂姐拉她坐下来,“你不必去道歉,也没人叫你走“
尹芝悻然,“我得罪东家,日后有什么好果食不成。”
尹芝一整日避着沈喻然,路医生上门看诊,她也托乃娟代她帮忙照应。无事可做,开了扇窗,探出身子百无聊赖地看门前空地上落着的前来啄食的鸟。有人敲门,竟是路俊辉。尹芝慌忙理了理额发,忽觉房中异常凌乱,小几上到处丢着堂姐的日常的杂物,被子还没折起,胡乱铺在床上。好在路君似全不在意,径自坐在沙发上,“和喻然闹了别扭”他消息灵通,只是说话的口气像是大人面对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尹芝试图辩解,可又不知需要辩解些什么,索性说“他不该咄咄逼人。”
路君笑起来,“那你就该不问青红皂白了”
“你也怪我”
“岂敢。”路君十分冤枉,“我分明是硬着头皮来做和事老”
“韶韶很可怜。”
“是你对沈喻然心存偏见在先。”
“所以你认为是韶韶错。”以为他来宽慰自己,没想到平白被他责问。
“我没说韶韶错。”路君收住笑,“很多事情,难分谁对谁错。何况喻然没要怎样,受雇于人,还不容雇主说两句”
旁敲侧击她,尹芝泄气地坐在床沿,“合该是我多管闲事顶撞雇主错的离谱。”
路君败下阵来。
尹芝坐在床沿,低着头,小声道,“也许这份工作我不能再做下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同我山下去转转可好。”
“我总不好无故旷工。”
“横竖是个死罪,不若趁早托生”
尹芝瞪住路俊辉。路君赔笑,“去跟管家说,准你半日假。”
从前竟未觉得,都会中有这般吵闹,人挤人,人踩人,各个面色苍白,行色匆匆。耳际到处都是细碎的人声,连空气也跟着混沌起来,如同一只大勺在搅一锅粥。
她不由得皱紧眉头。
路俊辉笑,“怎么刚几日,你已不惯尘嚣”
“山中真好,耳清目精,倘若换我做主人,情愿减寿十年。”转念又摇头,“不不,二三十年也甘愿。”
人无非是没有什么便向往什么罢了。
路俊辉的车子沿街绕来绕去,尹芝问,“去哪”
路君故作神秘,“好地方。”
所谓的好地方是隐蔽于闹市中一间名为什记牛腩的拉面店。铺位不大,里头却人头攒动,宾朋满座。
老板是位鬓角花白的老人,与路俊辉相熟,亲自迎上来,十分热络。
“有日不见,生活还好”
路俊辉君点头,“好,托赖。”
寒暄几句又看了一眼尹芝,拍着路俊辉的肩笑道,“大长进,女朋友这样漂亮。”
还未待尹芝摇头,路君忙摆手,“朋友而已,哪有这样好的艳福。”
她拼命撇清的样子忽然令尹芝有些小小失望。
老板听罢只管笑,不再开口。
半晌忽然问,“小然还好”
他竟认得沈喻然。
“老样子。倒是时常念起九叔做的面。”
老人家搓搓手,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叹口气。
路君忙转移话题,“来得不是时候,没座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