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磕着一样东西,不由得脚步一滞,垂眼瞧见一块花花绿绿的圆片。
那是章无技别在腰间的鬼面,方才叫郑有涯扯落腰带,它被甩到一边,便沿着石台一路滚到地下,无声无息躺在此处好久。
“鬼面”百里长风认出那东西。这副鬼面是无技娘亲的遗物,遗落在聚玉山庄的某个角落,他和展青阳一道,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回来。那个月夜,他扮作江白洋将面具交还与她,只为求她谅解,讨她欢心
现在要将一切毁于一旦吗恰如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开,百里长风双手抱头,口里胡乱喊道:“不要解药,不要不能让解药恨我一辈子不是解药”
“你在说什么,解药会恨你”章无技完全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刚伸展双腿欲下台去一探究竟,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我过去看看他”郑有涯把妻子按在原地,自己握着金刀走向危险的情敌。
郑有涯一步步走着,屏息凝神,一派过招前的谨慎。
百里长风见着无技的夫婿步步走近,心里五味杂陈,眼里溢出忧伤的神色,自虐般碾咬着薄唇,轻声呵道:“郑有涯,乘着我没改变心意,痛快给我一刀吧,我死了就清净了”
郑有涯默默端详着百里长风,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想那百里教主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来来去去总是那么清爽飘逸,现如今却虚汗淋漓,脸上还挂着异样的神色,真真是狼狈不堪。
“有涯你快看看,他究竟怎么了,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是不是鬼谷老儿给他吃迷药了”章无技坐在石台上,望着僵持中的两个男人焦急万分。
“百里兄受了那鬼谷先生的毒害”郑有涯见百里长风站得吃力,即上前搀扶一把。此时此刻,若处理得当,情敌也可能变成同一阵线的兄弟。
“我”百里长风一咬牙,反过来揪住郑有涯的双臂,颤声低吟道:“我这种样子你懂的我们都是男人,你懂的千万别告诉她,求你,求你在我彻底失态前杀了我吧,我,我保证不还手”
“你该不会”郑有涯望着虚汗淋漓的男人,从他眼里飘出的浮光中隐约察觉到一丝端倪,忆起方才自己的情状,不由得面红耳赤。
百里长风无力地偏过头去,长睫频颤,呓语道:“你现在该明白我的解药是什么了吧。快动手,别给我伤害她的机会别手软,一刀砍下我的头颅。”
“你要不,我先打晕你再作计较。”郑有涯愕然,他本就无意杀戮,再想到百里长风亦是无奈,更加下不去手。
“不,杀了我求你,替无技,替江”百里长风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听孟惊鸿又在挑拨。
“无技相公啊,你不会真傻到听他的话吧。他爱你的女人,想在你女人面前当宁死不辱的君子,让你女人一辈子为他的死内疚,永远在心里念着是你杀死了他,你真的要成全他吗”
“鬼谷你这个死了没埋的老妖怪,少在那里放屁百里长风是我师兄,郑有涯是我丈夫,别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章无技恨透那阴暗恶毒的鬼老头,扯着嗓门怒吼。
“长风啊,你听见没那女人的心从来都不向着你,你这般作孽自己图的什么呀你即便死了也得不到她的心,何不如快活地依着欲念得到她的人呢你也看见她那销魂的模样了,就不想占有”孟惊鸿乘势道。
“你这个老妖怪,每天喝尿的吗嘴巴这么臭还有啊,从一开始你就无技啊,无技相公啊,长风啊的乱叫,我们跟你很熟吗”章无技不仅嗓音嘹亮,一双巴掌更是在石台上拍得声声激昂。
“鬼谷先生你意欲何为”不堪入耳的言辞亦激怒了郑有涯,他振臂抽出仁义金刀,扇起一股刀风直击石门,发出震荡的轰鸣。
隔着厚厚的石门,此招无疑是隔靴搔痒,纯粹发泄愤懑而已。
“这刀法你姓郑,果不其然你就是郑家仁义金刀的传人。啧啧,刀法中的极品啊。长风啊,我不为难你了,你就死在这绝世刀法之下吧。这样多好,你死得其所,还成全了你最爱的女人和她最爱的男人。你就安心上路吧,没有人会牵挂你。”孟惊鸿毫发无损,也没有恼怒,继续不急不躁地鬼话连篇。
“没人牵挂我”百里长风已经快支持不住,眼神不住打飘儿,周遭尽是虚虚实实的光影,靡艳而又缥缈,忽见一朵硕大的蓓蕾缓缓开启,花心里竟藏着一对男女。他看万物都是一抹晕染的艳色,惟独那对男女的脸是清晰的郑有涯和章无技,他们正忘情地翻云覆雨,那酣然痴醉的媚态,直叫他妒火熊熊,杀念顿起。
“百里兄”郑有涯见百里长风虚着凤眼四处乱瞧,不由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百里长风悠悠然转过目光,忽而瞳仁一收,迸出血一般的颜色。
“你”郑有涯一不留神,已被利爪锁喉,咫尺处,百里长风就像一头暴虐的野兽,瞪着自己发出低沉的嘶吼。
“有涯”章无技身子倾,几乎滚下石台。
“很好,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孟惊鸿望着石室里发生的一切,笑得好不得意。他极其自信地预感到,这里即将成为活色生香的修罗场。
番外三青梅已远
又是一年黄梅时,江南人家夜夜雨。
接连七天七夜倒牙的酸雨,千脚门的破墙烂瓦怕是要泡软了。
“娘的,今夜又是天降猫尿,奶奶的发型又要乱了哇。”章无技将中堂大门挪开一线天,望着院子里的漫天雨幕爆了句粗口。
自打入了千脚门,她章无技就由小混混升级成为江湖人士。可在这个寂寂无名的千脚门,她连江湖的一粒水星子都没有摸着,无聊无聊。
师傅江白洋是个瘸子,一个瘸子管着千脚门,自然是毫无生气。师兄叶无招总是抱怨沉闷无趣,隔些时月就要跑出去撒欢,没影没形的,也不带着她。章无技也不稀罕,爷们儿有爷们儿的消遣,姐们儿也有姐们儿的玩法
早在梅雨时节来临之前,章无技就迷上了夜行,隔三差五就出去遛遛,一个人找点乐子,也不告诉叶无招。
夜里的市井别有风韵,暗黑处的幽寂,灯火处的旖旎,叫人浮想联翩。
入江湖之前,她只是个邋里邋遢的小女孩,捧着瘪瘪的肚皮,歪着矮矮的身子游走在酒肆林立的街巷里,两侧灯火高高在上,她只能恨恨地仰望,不争气地期待一些来路不明的酒水饭食。
而如今,她已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女子,登梁蹋瓦,步履轻捷。酒肆青楼的花灯再高,她也能轻轻巧巧占据最高优势,睥睨脚下的世态炎凉。她的梦想亦变得更加宏大,期待一场与高人的际遇,最好那高人是个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她想成名,毕竟尝尽了做小人物的苦;她想嫁人,到底也是个大姑娘了;她尽瞎想,可是人总有些只属于自己的憧憬。
憧憬哪那么容易实现她熬了数不清的夜晚,莫说年轻有为又帅气的高人,就连歹人都没碰到一个。
是她压根儿没找到江湖的道儿,还是江湖本就如此平淡
“咳咳咳咳”
伴着一阵汹涌的咳嗽,江白洋推着木轮椅自后堂转出,沉声道:“这么晚不关门,在这里望什么”
章无技踮着脚尖打了个旋,转身扑到师傅身畔,谄笑道:“师傅,咱家大门被雨水浸坏了,关不严实,我怕夜风寒凉惹你腿疼,故而堵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