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跟着,她停了一会儿,才转头向董彦道:“大人明春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呢。”董彦微微一怔,永宁已继续说道:“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不知道右丞送的那个人有没有回去过,我却是回不来了。”董彦听得暗暗心惊,慌忙道:“公主还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永宁道:“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大人也不必在意。”董彦方又垂目应了一句“是”。
永宁抬眼看着他,因她身量未足,董彦比她高出许多,她的注视自然收在他眼底,而他不能避让,因此现出几分局促。一个风仪俊秀的男子,远观是一种模样,这样仰视起来又是另一种仿佛同一尊观音像,站着看不觉怎样,跪下便顿时看到菩萨的悲悯,不由自主地有了三分信服平常看董彦,便是丰神俊朗,此时更有些难以说清的滋味,如有一片鸟羽,在她心头轻拂而过。日光从树影间洒落,几分光亮、几分阴影,让这张温润容颜愈发俊秀,可他的神色也愈发难以捉摸。永宁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不安,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微笑道:“董大人只把我当作公主,还有周大人,还有那些个金吾卫,也都是这样。我平日想找人说话,也只有一个念蓉。难免是有些闷的。大人若是有工夫,也与我说说话好不好永宁不才,虽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总是上不了台面,还想请大人指教一二呢。”
董彦错开视线,低眉道:“指教不敢当,公主折煞臣了。”永宁道:“天下谁不知道,江阴董郎十八岁就是状元,大人这样自谦,也太过拘礼了呢。”董彦道:“臣原本也不过是个迂腐书生而已。”永宁黯然道:“大人这样说,是不肯与我结交了。”董彦忙道:“臣不敢。”话一出口,也觉得是拘束了些,又道:“承蒙公主不弃,臣是愿意的。”
到了江宁府,就要开始准备着渡江,也正好休整几日。董彦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寻到了一间大宅子落脚。这地方大约不经常住人,但打扫得也干净,最好的是地方够宽敞,那些个住了半个多月帐篷的金吾卫,总算可以好好安歇。永宁和念蓉照例是住正堂,董彦住在东厢,周康原本能在西厢住着,却情愿与他那些个弟兄们一起在下人房里。次日起来,董彦就出门联系船家,近午方回,说行期定在了五日之后。永宁知道这是他有意拖延时日,微笑谢过。
念蓉把永宁这些天换下的衣裳洗了,在院子里晾着。她所带的素服只有第一天所穿的那一身,后几日虽都是淡色,洗出来也是五色斑斓,煞是好看。永宁留董彦喝茶,用自己带着的龙凤团沏了一杯给他,待董彦饮过了,起身去取了自己上午写的一幅字来向他讨教。国朝公主所习皆是簪花小楷,永宁年龄尚小,功力不深,写来只是工整娟秀而已。董彦早年曾拜当今书法名家上官夫人为师,虽未学成个书家,造诣也算不浅。上官夫人的字秀逸挺拔,萧然有林下风致,他见的多了,心中自有一种仰慕,也成了评字的定式,因而他一向不喜欢簪花格的脂粉气。永宁的字柔弱有余、气骨不足,在他看来自然颇不入眼,却也不好说破。
她写的是唐时宜芬公主的诗作虚池驿题屏风: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那个“安”字边缘有模糊的晕染痕迹,想来该是干涸了的泪痕。董彦读得这样的文句,一时不忍再提对她书法的批评,片刻才道:“公主写这首诗,怕是有些自惹愁苦了。”永宁道:“那位公主身世可怜、遭际也可怜,所逢非时、所托非人。但想来我不至向她那样凄惨,这一路之上,大人也看到了,我同样并不似她那样绝望。只不过和亲公主的诗,我也只知道这一首,毕竟有合了自己心思的地方,这才写了下来。永宁不谙书道,写得拙劣得很,让大人见笑了。”
董彦看她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未施脂粉,然而双目也并不红肿,也就信了她的言辞,转过视线看着这张字,搜肠刮肚,想要寻出其中可以称赞的地方,口中道“公主过谦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只能说出一句工整,不然便是违心。永宁见他为难,掩口笑道:“大人不必多心,永宁不过是想要讨教,又恐大人以后说永宁太过蠢笨,这才先行献丑,日后也好有个比较。永宁已备了纸笔,墨也是现成的,还请先生写个范本,来参照临摹呢。”董彦道:“公主虽是这样说,臣的书法也并不高明。”永宁依样道:“大人虽是这样说,我却也找不到旁人了。”董彦才不再推辞,问道:“公主想要臣写什么”永宁便拍手笑道:“只求大人莫要写那道德文章,旁的是不拘的。”
董彦其实更怕这“不拘”二字。须知物不得其平耳鸣,诗文一事,本就是哀者多而乐者少,若写哀音,当然是万万不可,再数余下的,那山水田园之类怕惹了她的感慨,连带中原风物都不敢提,怀古难免含讽,男儿壮志是不合宜的,情爱相思之类更万万不可,虚与委蛇的应制诗,自己又不屑去写,这样想来,公主递过来的一杆柔软羊毫,竟无论如何不好提起了。董彦犹豫一阵,终是觉得自己的心思失之促狭可笑,搁下那支笔,另取一支狼毫,饱蘸了墨,写的却是一支慷慨雄壮的挽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