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肚子里没有自己的蝇营狗苟哪一个在她走后会真的把朝廷上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她依稀记得,董彦是个主战之人,听闻朝堂论战之时还驳倒了不少老臣,最后是皇兄制止了那场论战,董彦未败,董彦已败。想来皇兄选了董彦做她的送亲使,未尝就没有羞辱的意味。自然,这羞辱也是针对她的。外人虽不知情,连董彦也被蒙在鼓里,皇兄却清楚董彦本该是她的夫婿。
先帝昔年最爱的就是林皇后,永宁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皇后红颜薄命,谢世的时候,永宁不过三四岁,先帝是将对林皇后的爱意都放在了她身上,才把她宠成了大景最高贵的公主。永宁清楚,皇兄和永懿,以及他们的母亲郑贵妃,相比之下都是被父皇冷落着的。皇兄登极之后,那份积蓄的怨恨才慢慢显现出来,从他对郑贵妃的无上尊崇,到他对永懿的溺爱放纵,再到永宁一落千丈的处境,风水轮转,谁都看得清楚。永宁此时方才尝过了世态炎凉,于是开始渐渐明白父皇有许多事情骗了她。譬如永徽姐姐其实比她美了许多,譬如她撒娇时候的脾气其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譬如她的眼泪和那些失宠宫嫔的眼泪一样,都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更改不了皇兄的意志。临行前那日,永懿来看她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一贯在她面前谦恭而卑微的姐姐,狂笑着对她说:“永宁,永宁,你拥有过的一切都会是我的,你得不到的也会是我的这只是个开始,永宁,只要皇兄一道旨意,你的董彦也可以是我的。这就是报应,你该得的报应”永宁看她那个样子,只当她说的是疯话,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奈何不了她。
董彦的书生之怒,她的公主之怒,原来都是一样无用的。她不怪董彦今日的冷漠,正是这冷漠让她发觉,原来他们是相像的。一样煊赫的盛名之下,都是一样的其实难副,连挣扎都显得稚嫩可笑。
然而她的挣扎,与董彦的挣扎,实在又是很不一样的。
永宁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天下的悲痛里,执着于自己的遭际。不是不能,但是不该。父皇或许是宠坏了她,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她一向有更宽广的胸襟,甚至驱使她于远嫁当日穿上孝服。自己这是怎么了,竟把那些都忘了。八万白骨,都是比她更可怜,也比她更无辜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五色新丝缠角粽
董彦的失望有最显而易见的表现有段时间,除去请安,他没有再来看过她。联想到驿馆中的那个雨夜,其中意味分外鲜明。永宁毕竟觉得是自己是错处,从未怨怪于他。
渡江之后,东面是扬州、西面是庐州,天气和风景都是最好的时候,董彦从前答应的事情,正好在此时兑现。永宁与他装扮成兄妹,念蓉仍是丫头,周康去做长随,将此间名胜大略转过。已过了琼花的花期,那引逗得隋炀帝失了天下的花朵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还是没有看成,不免略略遗憾。一路上或见贫弱老者或是残病乞儿,永宁必定要施舍些铜钱,有时甚至会把带出来路上吃的点心也都与他们分了,甚至还曾停下来,亲手为他们补衣。周康所言不假,她的心地的确是善到了极处的。因而董彦的态度也日渐缓和,相处间倒是融洽很多。他陪她登山,陪她泛舟,也曾采野花编了花环,赠给她当个玩物。永宁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时常不知不觉之中,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变作寻常小女儿的模样,宜喜宜嗔,比任何花朵都要明艳。董彦清楚自己的身份,口中永远不敢冒失,仍是唤永宁为公主,永宁却渐渐地不再叫他大人,董彦听她你啊你地喊着,倒觉得比大人二字更入耳些。
三月中从临安出发,到寿州竟已入了五月,永宁想过个民间的端午,可惜在渡淮水的时候浪头大得很,念蓉晕船,连着难受了多日,现下虽好了,总也是虚弱着,是不能陪她出去的了。永宁去央了董彦,董彦原本也想让她看看龙舟的热闹,也就答应下来。
端午那日,永宁醒来之后,自己换了衣裳,梳妆一番,去看过了念蓉,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跑到董彦房门口等着。她因为兴奋,起得极早,董彦才刚睡醒,开窗透气的时候,永宁就站在那儿了。其时董彦身上只一件素纱中衣,睡得皱皱的,眉眼间还有几分睡意,头发微乱,有一绺儿突兀翘着。永宁见惯了他整洁严肃的样子,这时撞见了董彦的狼狈,一惊之下,先是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董彦顾不得许多,随手抓一件外袍套上,腰带也未系,就出来向她行礼,口中道:“公主怎么这样早”永宁道:“左右是睡不着,也没有别的事情。”董彦道:“早晨天凉,公主仔细受了寒气。”随即进门取出一件自己的披风来,先给她系上。永宁个子小,对董彦来说不过及膝的披风几乎要垂到地上,她微微害羞,低着头看他打好了那个结,才讷讷开口道:“我没事的,就是想在院子里转转。倒是你”
这样一抬头,永宁偏就看见董彦头上那一绺翘着的头发,因董彦俯着身子,也就够得到了。她伸出手去压了两下,竟也无用,不由又笑出声来。董彦有两分不自在,向永宁告个罪,进屋换过衣服,收拾整齐了才出来,中单大约是换了一件,领子颇为挺括,暗蓝的圆领袍,裁剪得很是合身,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因不是官服,只系了一条绢制腰带,再用寻常竹冠束发,就又是原先儒雅的样子了这一回永宁识趣地躲得远远的,待他用青盐漱了口,也打水抹过脸面,方才凑上前去。董彦原本想去叫周康,永宁缠得紧,周康又还没醒,只得匆匆留了个字条,就被永宁拽了出去。
因是节庆,街市上热闹得很,四处悬挂的艾草和菖蒲,有草木的独特清香。淮水边人头攒动,约是龙舟赛快要开始。永宁好奇,仗着身段娇小,硬是挤到了前面。就见江面上十数艘龙舟一字排开,黄色的龙、鳞片边缘用朱红勾勒,以永宁的目光去看,自然粗陋且呆滞,然而毕竟也威风凛凛,颇有些气势。
岸边一面红旗,骤然挥舞下去,十数只龙舟上的鼓手,让那鼓声响成撼天动地的一片,各人奋勇争先,龙舟行于水上,很快就在她的视线之外。永宁随着人群追逐龙舟的去向,一起叫着笑着,看到渐渐有一艘突出重围,便又有一艘迎头赶上,这样你追我赶,总有一刻多的工夫,方才决出了胜负。永宁兴奋地抓着旁边一个蓝衫人的衣袖道:“你看你看好威风”那人有几分厌恶地低头瞪她,永宁被两道利刃似的目光看得怕了,这才发觉是自己认错了人,又见那人神色转为温和,伸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当即明白,这就是董彦和周康所说的危险了,慌忙向后逃走,跌跌撞撞,方才冲出重围。
那人不是董彦,董彦呢董彦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