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孩子的“父亲”,宋盈简直无懈可击。三日之后,当永宁睡醒的时候,宋盈已经抱着孩子等在她床前。“幼萱,”宋盈对着外面吩咐,“公主醒了,你进来伺候吧。”那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走进来,永宁觉得眼熟,出声问她:“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幼萱过来服侍她漱了口,柔声道:“奴婢原本是永徽公主的侍婢,公主记得奴婢,是奴婢的福分。”永宁问她:“你如今是驸马的人”幼萱摇头道:“公主,奴婢不是的。是驸马让奴婢以后和念蓉姐姐一起侍奉公主。”宋盈没看她们,在一旁沉声道:“我不会对不起你姐姐。”
幼萱原本就有几分惨淡的神色更加灰暗下去,背过身绞了一块手帕,永宁掬水净面之后忙恭谨地递上去。永宁拭尽了水渍,向幼萱道:“往后你不必在我面前拘礼。我在辽国住了那么久,身边早没有什么规矩了,你若不信,问问念蓉就知道。既然做了我的身边人,我总该送个见面礼给你。”她说着,去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拣了一支压鬓的小金簪,亲手给幼萱戴上,“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去预备早膳吧。”她的笑容真诚而温暖,映在幼萱眼里,像极了当年的永徽然而永徽从来没有这样对她笑过幼萱不自觉地也随着她微笑,低眉称了一句“是”,静静收拾了东西退下。
“对得起对不起姐姐的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待幼萱走后,永宁转头对宋盈说道,“如今你我的关系,还有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容不得你再说。”孩子有些哭闹的迹象,宋盈低头哄了几声,这才回应道:“公主说得是,我记下了。”永宁从他怀里抱过孩子,轻声道:“长安乖,不要哭了。”那孩子仿似听懂了一般,果然逐渐安静下来。永宁抱着他轻轻摇了一会儿,待他又睡熟了,正想叫奶娘进来把他抱回去,便看见宋盈怔怔地望着自己,忧伤和眷恋都写在脸上。“宋盈,”她直呼他的名字,“你想起姐姐了是不是”
宋盈这才回过神,苦笑道:“让公主见笑了。”永宁道:“没有。你该信我,我明白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刚才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没觉得是你,我以为是他”说到这里,心中狠狠地疼起来,永宁低头吻了吻小长安柔嫩的面颊,凄然道:“宋盈,我与你是一样的心思。”宋盈唤来奶娘,抱小长安回去休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公主不知道。永徽刚去的那几天,我整个人就像是被吸走了魂魄一样。奶娘抱着孩子给我看,可我一眼都不想见到她。皇后娘娘看不下去,这才把孩子带到宫里去。绿衣今年六岁了,可是真算起来,我陪着她的时间,可能连六天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有抱过她的襁褓。”他重重地一叹,仰起头,自顾自道,“我现在都不知道,等她长大了,心里还会不会认我这个父亲。”清俊瘦削的男子站在窗边,遗憾的神态中有一种带着忧郁的美丽。永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等再过两个月,我会去跟皇兄说,让绿衣回来的。”宋盈的眼睛霍然一亮,晃得永宁眼前一花,停了片刻却道:“还是不必了。她在宫里,总比在我身边安全。”
“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你未免多心了。”永宁在妆台前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宋盈道:“公主听过没有,现在我有个诨号,叫做玉面阎罗。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他们虽然未必敢直接对我下手,却不会对我身边的人手软。公主有所不知,就在去年,有一回我多饮了一个琴娘的两杯酒,那琴娘误以为我对她有意,说出去自抬身价,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淹死在湖里了。”
“竟然这样可怕”永宁掩口道,“你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宋盈,我记得你不像是会跟人结下这等深仇大怨的。”宋盈苦笑道:“如公主所见,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宋盈了。”
永宁低眉细想了想,反倒释然:“我明白了,皇兄选定这桩亲事,看来还是英明的。”如果宋盈的世界当真已是腹背受敌,她的身份能成为宋盈最好的保护,而宋盈又刚好不算辱没了她,更不必提,两个人的曾经沧海,足以支撑起一段坚牢的患难之情,不能够相濡以沫,却可以彼此扶持。“皇上是位英主,也是位明主。像皇上这样的君主,总是最知道体恤臣下的。”宋盈淡淡说道。永宁一笑:“那么我真庆幸,现在对他而言,我更像个臣子,而不是他多余的妹妹。”
宋盈无意去开解他们兄妹间的心结,等幼萱端了红枣粥进来,与永宁一起用了些,仍是往衙门里去。永宁送他出门,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宋盈道:“公主,辽国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我会再替公主打听的。”永宁道:“好,那就仰仗你了。”
宋盈走后,永宁开始又一天的百无聊赖。因为身在月中,她不得出门,也就不必提去向宋夫人请安的事情,每天无非读书、练字、绣花。思昭最后的那封信她一直妥善收着,知道自己的身孕之后,再没有拿出来看过,而今孩子平安降世,她才肯偶尔纵容自己沉浸在思念里。往后的路还很长,她需要这思念支撑。永宁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如今的坚强,原来她可以为思昭做到这步田地。
直到晚饭的时辰过了,宋盈都没有回来。永宁问幼萱:“这些年,驸马一直是这样吗”幼萱道:“从前不是的,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驸马爷几乎天天都在衙门里。自打五年前入了大理寺,驸马爷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查案子,一年里有大半都宿在衙门里面,就是老夫人也劝不住。”永宁叹道:“姐姐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意看到他这样。姐姐若是还在,他也一定不会这样。”又问,“他那个玉面阎罗的名号,又是怎么一回事”幼萱道:“驸马爷审案子,听说要是证据确凿,那犯人还是什么不肯招供,用刑也用得很重。不过驸马爷手底下,还没听说有什么冤案。不论是谁的情面,驸马爷都不会通融的。就在前年,他硬是把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判了斩刑。后来驸马爷被外放到大名府,好像就是这个缘故。公主有所不知,现在外面的人都说,这京城里有黑白无常,专管那些旁人不敢管、管不了的恶贼。驸马爷是玉面阎罗,还有一位项铮项大人,是黑脸煞星。当官的都怕他们,百姓却都敬仰他们呢。”
永宁问她:“项铮我似乎听过这么一个人物,是什么来头”幼萱答道:“项大人是和驸马爷同年的进士,一直在做言官。至于别的,奴婢也不清楚了。”永宁想了一会儿,灵光乍现,“他是那个丑得出奇的进士”幼萱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项大人他的确”永宁笑道:“看来是了。我就记着,那年的进士里,宋盈俊美得要命,还有个人长得难看得很。我还跟永徽姐姐说呢,那两个人要是站在一起,一个是天上的仙人,一个是地府的小鬼。想不到,这两个人今天倒会被你们放在一起议论。”幼萱被她逗笑,“可不是么。项大人也到府上来过几次,每一回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都偷偷地议论,项大人要是有驸马爷一成的相貌,只怕也不会到现在都娶不到妻子。”永宁道:“你们这些促狭鬼,也就是没机会罢了,要是你们能嫁给他,还不高兴到天上去了。”幼萱道:“公主饶了奴婢吧,奴婢还是愿意伺候公主。”
永宁没心思再和她打趣,随口问道:“对了,董彦董大人也是那一年的吧。”幼萱想了一会儿才道:“公主是说,鸿胪寺的那位董大人”永宁道:“他靖和四年的时候,他是我的送亲使,那时候他是在鸿胪寺,现今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我好像记得,他是那一年的状元吧,江阴董郎的称号,你总该是听过的。”幼萱道:“可能是有的。公主,驸马爷是嘉定二十七年的探花,那一年奴婢才十一岁,刚刚入了宫,这些事情委实是记不得了。不过,如果公主说的真的是那位董大人,奴婢倒觉得,他怎样都比不得驸马爷的。”永宁觉得再问下去就显得奇怪,于是就此打住不谈,转而向她问些宋盈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