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臣和董彦都已离开,靖和帝正站在一旁等待。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大衫和玉带,抬手递给永宁。永宁略一犹豫,低低道了一句谢,接过大衫披上,这才取玉带重新系好。她想要离开,靖和帝侧身阻拦,二人僵持许久,靖和帝终于苦笑:“完颜思昭是个可敬的对手。无缘一见,是朕的遗憾。”
永宁原非如何强悍的人,适才的争执几乎已经耗尽她的心力,此刻精神颇有些萎顿,却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蓦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靖和帝继续道:“朕先前就想对你说的,一直没有机会。在完颜思彰到临安来之前,朕一直以为,最终赢的那个人是朕不管朕赢得有多意外,有多难堪可是呢,在朕见到那封文书的时候,朕就明白了,朕从来没有赢过。”永宁涩然道:“皇兄与思昭是不一样的。皇兄比思昭更像一位君主。”靖和帝自嘲:“然而朕这个华夏之主行的是霸道,他一介蛮夷,行得却是堂堂正正的王道。”
他往殿外走去,示意永宁跟上。永宁极坦荡地与他并肩而行,全无其余女子退后半步的小心翼翼,她扬眉一笑:“思昭一向是那样的。我若没有猜错,那封议和的文书,是跟当年很像很像的吧。”靖和帝也不讳言,“除了求娶一位公主,都是一模一样。”永宁微笑道:“果真是这样。”她对紫宸殿原本不熟,不知此处的门槛比别处都高出寸许,抬脚时候未曾注意,就被绊了个趔趄。靖和帝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永宁惊魂初定,额上渗出些许冷汗,抬手拭过,再一抬眼,已看到紫宸殿外的长天。
紫宸殿较永宁现在所居的绛雪轩,自然是恢弘开阔了许多,她站在玉阶之上,这样看过去,天空不会被宫墙阻隔,就好像在昭阳殿中的光景。一行燕子啁啾着飞过,三两丝白云彼此牵扯,是她很久没好好看过的画面。靖和帝不会知道永宁的这些心思,因而打趣道:“呵,这样笨手笨脚的。看来嫁过去那些年,是给我们大景丢人了。”永宁笑道:“左右思昭也不曾因此嫌过我,皇兄扣的这罪名,我可担不起哎,皇兄你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了。”
靖和帝闻言回眸,或是赶得急了的缘故,永宁的脸颊微微泛红,明艳照人,又不失娇憨可爱。他既见她情绪这样好,也就坦然问道:“他也会等你么”永宁道:“他从不曾把我甩在身后过。”那份坦坦荡荡的幸福,让靖和帝心里一刺。
是了是了,他与她之间有两重家国,但完颜思昭会为永宁周全,如果说远离兵征是完颜思昭的梦想,那么他和永宁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冲突。而自己与南思之间呢这些年的两处相思、两般憔悴,为何偏就无法可解完颜思昭不是非攻打大景不可,然而他除了将宋家连根拔起别无选择。他的李家天下,容不得宋家人指手画脚。可是南思啊,她偏生是宋家的女儿。
如永宁现下这般幸福明媚的神情,他在南思脸上也看到过,现在却见不到了。他不想让她难过,她不想让他为难,于是那些朝夕相处和耳鬓厮磨,都变成漫漫长夜里、耿耿孤灯前的叹息,甚至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个定给皇后的日子,他们也选择避而不见。每一年他的千秋节,南思敬他一杯酒;每年南思的生辰,他会让人送一碗长寿面。面是他亲自到御膳房下的,就如同那酒也是南思亲手酿制,然而他们的心思,竟只能在这等不为旁人所觉的地方细致纠缠,让人如何不生感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阵阵钝痛,咬牙忍住了,偏过头不再看向永宁。
永宁不明缘由,只是从未在皇兄脸上看到如此晦暗的神情。她试探着问他:“宋盈还是没有消息,对么皇兄,还有救董彦的希望吗”靖和帝道:“朕不知道。宋盈是能救董彦,还是只能给董彦平反,朕说不好。不过朕希望可以相信他。”
永宁见他答得多少有些漫不经心,遂知道他忧心的事情无关董彦和施佩珊夫妇,莫名觉得有些心寒,但也即刻知道了他心中牵挂的方向。“她不太好,”永宁轻叹道,“我前天去看过她,她瘦得愈发厉害了,一直在咳嗽,太医院的药,黑得像墨一样。”
靖和帝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吐出,好像这样能消解一点他心中的压抑,“又不好了么,前些年就有咳嗽的毛病,太医那时候说,吃药调一阵子就该没事的唉,总是她思虑过甚的缘故。”
永宁惘然道:“她平日也没有什么客人,仁明殿那么大,人又少,她过得郁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去的时候,瞧见仁明殿的那些侍女,都是多少年没见过外人的模样,好像永懿也不去看她不过她不去也好饮食用度之类倒没有短什么,皇兄也是费心了。”靖和帝惨淡一笑:“朕又还做得了什么”
永宁瞬了瞬目,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来,转而道:“若是我还能有些工夫,会多过去看她的。”又觉言不尽意,补充道,“皇兄,说句僭越的话,臣妹是过来人,比皇兄更懂得这样的事情。纵然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银河,也总是想要看见他的。皇兄,你与她之间还余下多少能和平相处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你们已经错过很多了。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下去吗”
“你不明白”靖和帝厉声道,“你与他经历过的,和我们不一样。”永宁仰头看着他,定定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是一样的。皇兄,思昭和我,不想错过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即便在我误会了他,恨他入骨的时候,我心里也还是想他。我骗不了自己的心的。皇兄,能抱头痛哭一场,也好过你们现在的样子。我不想看你后悔。”
靖和帝心中难受到了极处,却断然不肯在永宁面前低头他一贯不肯在别人面前低头他加快了脚步,冷冷道:“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永宁不再多言,也不再提让他走慢些的话,目送他渐行渐远,终于与自己分道。回绛雪轩的路上,永宁经过仁明殿,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走开。眼下对她而言,施佩珊远比宋南思要紧。这样说又似乎不确切,该是靖和帝此时在她心中,没有董彦要紧。
佩珊的情况虽然已不会有什么好转,总也算稳定下来。她从前的婢女被永宁接进宫来,昼夜都有人照应。永宁从她们口中知道了关于佩珊的故事。
譬如佩珊喜欢董彦,始于那年她读到他会试的文章,等殿试唱名之后,她女扮男装,跑到大街上去看状元郎的模样。人群摩肩接踵,推推搡搡之间,她眼中唯有他的身影。
譬如她等了他整整六年,董彦从白马上风流倜傥的状元郎,变成一个行走都要人搀扶的病弱青年。佩珊先前隐约也听过,董彦早晚是要做皇家驸马的人,董彦回京之前,她甚至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要不要答应一桩看起来还不错的亲事。然而董彦归来的方式震惊了所有人,先前一心想要嫁他的永懿公主再不提那些话,京中的权贵之家也没有了结亲的念头。佩珊去求爹娘为她争取这桩婚事,用在祠堂不吃不喝跪到昏厥的方式,换来了那一纸婚书。董彦双腿不便,无法亲迎,她不介意;董彦在新婚当晚大醉酩酊,念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介意;甚至于到后来,董彦因为愧疚而无法面对她的逆来顺受,躲到大名府治河,佩珊也不介意。董彦临行之前,佩珊递上自己亲手缝制的护膝,只说“我等你回来。”而董彦累倒在任上的时候,佩珊当即北上,就此守着他再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