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讥诮,还是让董彦和宋盈心中微刺,永宁约莫也觉察到那层意思,索性不加解释,而是继续道:“大丈夫生于当世,只为这男女情爱纠缠不成董彦,我虽敬重深情之人,但我一向厌弃以此为由自暴自弃,莫让我看轻了你。”就此说完,不等他有所回应,就扬长而去。永宁心里明白,无论他是反驳还是认同,都会让她难过。
她的背影显得单薄,颜色极浅的紫色外衫,勾勒出纤瘦的轮廓,像是婉约词里的一道剪影。宋盈小心收敛了自己的伤痛,再抬头看时,第一次觉得永宁如此坚强。蒲苇韧如丝,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永宁在门口撞见叶茯苓。她穿水绿色裙衫,看得出有意妆扮简素,但还是带出一点风尘的味道。永宁起初并未认出她,是叶茯苓看到了车驾,匆匆转身回去,发钗落地也顾不得捡。永宁觉得奇怪,让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念蓉拾起簪子还给她去。念蓉一向会记人,先道了一声“叶姨娘”,又觉得不对,转而称了一句“叶姑娘”。永宁听见了,遂知道是她。叶茯苓躲不过,被委婉盘问一番,也就没有什么可再隐瞒。她终究是爱他的,那也没有旁的话可说,相互唏嘘一阵罢了。
叶茯苓既知宋盈在,遂不肯再进门,怕人因为她的缘故误会了董彦。见永宁不太放心的模样,微笑道:“公主如何待宋大人,贱妾就会如何待董大人的。”永宁一怔,叶茯苓已然离开。
她是怎样对待宋盈的嘘寒问暖之类,不过偶尔为之,夏夜不与他烧高烛、照红妆,冬天也不曾共他小炉温酒、把手言欢。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候都留给思昭,就如同宋盈把那位玉面郎君留给不能复生的永徽。是永宁忘记了,似他们这样的男女,本还有另一条出路他们是天造的知己。永宁原以为她做的足够,但她其实可以做得更多。
回程路上,她问念蓉:“宋盈的衣服,这些年添了几件没有我总是粗心,不记得这些。”念蓉笑道:“可不是么。宋大人每天忙成那个样子,又不准裁缝铺送衣服来,公主不肯做,又怎么会添呢。”永宁道:“先前都是永徽姐姐去想这些事情吧。转眼长安都一岁多了,我也该多做点什么才是。等回去之后,你帮我找找,姐姐该记过他的尺寸。”念蓉笑道:“公主这可就是痴话了。永徽公主当年记下的尺寸,如今哪还能用”永宁道:“看起来,你总是知道的了。”
念蓉当即红了脸,支吾道:“幼萱这样说的。又干奴婢什么事了。”永宁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着,你若有工夫,替他裁两件衣裳吧。”念蓉道:“也是了,宋大人的衣裳总是偏大了些,等入了冬必定要冷。公主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前年冬天的时候,奴婢还看到宋大人下朝回来,冻得发抖的样子呢。他那么一个人,居然也是会冷的。”永宁晏晏一笑,“你倒记得清楚。”念蓉自知失言,低着头不说话。永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你的心思,先前我不明白,现下我知道了。我帮不得你什么,但总有些心愿,还能替你实现。我跟你保证,会让他穿上你做的衣服。”念蓉道:“是奴婢让公主为难了。”永宁诚恳言道:“我并没有什么为难。你知道的,我敬重宋盈,但并不爱他。不过念蓉,你自己要记得一件事情。宋盈他多半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那样待你,”念蓉苦笑道:“即便公主不说,奴婢心里也是清楚的。奴婢也并不敢奢求什么。自古像奴婢这样身份的人,就只是别人的陪衬。能在公主身边,已经是念蓉的福气;现下每日里总也能远远地望见宋大人一眼,奴婢就很知足了。”永宁微微一晃神她并没有念蓉此时的福气然而想到念蓉前些年的痛苦,那可怜可惜之意终究还是没能化成羡慕。“念蓉,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大辽去,你不要跟着我,留下来,选择宋盈吧。”念蓉倔强地摇头:“奴婢是公主的人。宋大人不过是奴婢做的一场梦,奴婢永远不离开公主。”永宁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再说话。
镜花水月,何人不曾有过,又有几人侥幸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彼泽之陂
宋盈在房中看到新制的衣物,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他虽是念旧之人,但其实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缠,近些年不添置什么,起初还是永徽的原因,后来多半是嫌花样蠢笨,不屑为之。念蓉在针线上不输永宁,绣的花样也多是前朝的图画上描下来的,都是家常的衣衫,不必求什么人前的稳重,就可以有些轻灵和闲逸。宋盈说不上如何喜欢,毕竟也觉得不错,没用到永宁提醒,后来随手就穿上。念蓉的心意,由于永宁的默许,隐秘地蓬勃生长,如雨后的苔藓。
宋盈不在起居小事上留心,对于为何桌上多了两道他爱吃的菜肴、为何晚间的茶水总有适宜的浓淡,其实都无所觉察。有时念蓉会觉得力气都落在空处然而她原本也不敢让他知晓,太悬殊的差别、太卑微的爱情,从来就是这样的。
永宁的心思在长安身上。一岁多的孩子,会走会跑都是寻常事,能张口唤一声“娘亲”也并不让人意外,然而长安这孩子,已经能勉勉强强地认字,就连自幼被当做神童的宋盈,也不禁有些意外。永宁教他念千字文,起初是觉得有趣,到后来,长安竟念得煞有介事,再见到出现过的字,就能立刻指认出来。永宁一贯是觉得自己不算聪慧的,更相信这孩子是得了思昭的真传。
长安的眉眼长开一些,轮廓显得愈发清秀,与永宁相像之处更多,像极了思昭的,就只是那双眼睛,连笑起来微微眯起的弧线也如出一辙。永宁心思平静,盘算的是,皇兄约莫就快要对宋闻庸一家下手,宋盈必定是皇兄最得力的人选不然以宋盈以往的效率,不至于查一个宋勖要花那么多时间他在大名府的逗留之中,一定还有些隐情的。等这次的事情过去,宋盈在朝中的根基便会更加稳固,约莫也不会再有谁能危及他的性命。彼时留下念蓉和幼萱,宋盈要是同意,等丧期过去以后给个妾室的名分也好,他不同意也罢,总归可以保证他不再是孤苦无依。到那时,长安也会满两岁,她大概就可以放心地回大辽去了。永宁满怀期望地憧憬着,在长安的笑容里,看到思昭的影子。
思昭的轮廓因为两年来记忆的反复描摹,已经略有一点不真切,但毫不影响永宁感知他周身的暖意。六七年的耳鬓厮磨,他讲话的调子、他掌心的温度,都已成为不会磨灭的记忆。永宁去仿他的字,力度无法比拟,轮廓却已经很像这让不知底细的宋盈总说她的字像是习武之人所说的花架子永宁也不恼,偶尔拿董彦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