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