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咖啡。不知为什么,陈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定力的人,很难对什么人发生兴趣,很难被什么人所吸引。但此刻,她却满脑袋都是那个周东进。陈简想,她不能这样装着满脑袋的周东进走出去,她必须把他打发掉,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丢在这间红房子里。
2
周东进在鲁生的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病房里静悄悄的,鲁生躺在床上,正大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
周东进刚向医生详细询问过鲁生的病情,知道鲁生的左脚已经全部截掉,右脚也只剩下了半个脚掌。尽管对这个结果周东进早有思想准备,但当真的从医生口中得到证实时,他还是心中一沉,半天也没说出话来。鲁生才十八岁,他面前的路还长着呢。今后,他只能用剩下的半个脚掌支撑着自己去走那漫长的人生之路了,谁知道他将会面临多少无法想象的困难。周东进心里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愧疚。
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鲁生缓慢地转过脸,呆滞的目光在周东进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才有了反应。随着惊喜地唤出一声“团长”,鲁生的眼神儿立刻活泛起来了。显然,团长的到来使鲁生感到十分兴奋,他使劲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别动。周东进说着快步上前把鲁生按住了。给鲁生掖好被子,周东进默默地坐在了床边。
鲁生的娃娃脸有些塌陷了,全没了从前的充盈和稚气,脸色苍白,眼睛却血红。
怎么样周东进问。
报告团长,挺好的。鲁生答道。
还疼吗
报告团长,不疼了。
告诉我,哭鼻子了没有
报告团长,没有。
真的没有
报告团长,真的没有我记住你那句话了: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团长,从那次你跟我谈过后,我就没掉过一滴眼泪。
好样的周东进在鲁生肩头轻轻砸了一拳以示奖励。
病房里到处都摆放着花篮。周东进最不喜欢这种用鲜花插成的花篮,它们不伦不类地凑在一起,如出一辙地把真实修剪成虚假,让刻意替代了自然,还不如南山沟里的野花来得脱俗。扭头望去,只有床头上的一盆仙客来还不错,嫣红的花朵蜂拥着从叶子中间钻出来,霸道地挤瘦了绿叶,铺陈开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散发出置身于泥土的清新气息。见周东进很感兴趣看着那盆花,鲁生赶紧告诉团长,这盆仙客来是附近的少先队员送给他的,又指点着满屋大大小小的花篮说,这些都是不认识的人送来的。周东进注意到花篮上的飘带上大多写的是“送给英雄的边防战士”或是“祝戍边英雄早日康复”的字句。
看着鲁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周东进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他实在不忍心破坏鲁生的好情绪。直到临走之前,周东进才狠下心,尽量用和蔼的语气说,鲁生,有一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
鲁生一惊,不安地望着周东进。
周东进直视着鲁生问,告诉我,你和班长为什么会跑到悬崖那边去
鲁生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报告团团长,我们往回走时风雪太大,能见度太低,所以所以
不对。周东进说,如果你们当时是在往回走,为什么没随身带工具包和线拐子为什么把那些东西丢在一百多米远的线杆下了
鲁生躲避着周东进的眼睛,低下头小声说,当时当时
鲁生,你抬起头,看着我。周东进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鲁生慢慢地抬起头,眼里装满了惊慌不安,嘴唇嚅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清楚了。当那只漂亮的野鸡飞到鲁生面前的时候,鲁生以为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虽然哨所有规定不许打野鸡,但鲁生一想到生病的铁龙,一想到铁龙那日渐消瘦的脊梁骨就把规定忘到脑后了。关键是那只野鸡太会引诱人了,它总是在鲁生眼看就要扑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起飞,而且飞得很低,落得又很近,让鲁生很舍不得放手,就那么一程一程地追到了崖边
周东进掏出一根烟,刚点着火又掐灭了。整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掌心里捻得粉碎,烟末子从指缝中挤出来,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地上。
鲁生一直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脚。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才问,这些情况政委都知道吗周东进的声音突然有些喑哑。
知道。鲁生说,政委说这件事关系到班长的荣誉,关系到黑山口哨所的荣誉,更关系到我们全团的荣誉
别说了周东进突然烦躁地打断鲁生,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烟。但这次,他连火都没点就把烟捻碎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团长。鲁生突然抬起头,涨红着脸口气坚决地说,团长我不是为了自己。政委说得对,如果把实情照直说出来,就有可能定成事故。如果定事故了,班长就评不成英雄了,咱团就评不上安全标兵团了,那班长不就白牺牲了吗那咱全团那么多人十年的努力不就一下子全泡汤了吗团长,这段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转悠这件事。说实在话,我心里鲁生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心里特别特别不好受。尤其是当有人来医院慰问我,说我是为维护边防通讯线路受伤,说我是戍边英雄的时候,我真恨不能我真想但我忍住了。一到这时候,我就使劲地掐自己
鲁生一把掀开被子,周东进惊讶地看到,鲁生的大腿内侧青一块紫一块地布满了伤痕。
鲁生说,我掐住这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鲁生,你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班长、为了哨所、为了咱们全团的荣誉。我说,鲁生,你得挺住呀,无论多难你都得挺住。班长为了救你连生命都牺牲了,你就不能为了班长把这一切都都挺下来吗
周东进神情复杂地望着鲁生那双没了稚气的眼睛。鲁生的眼里没有泪,只闪动着令人不安的鲜红的亢奋。又一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手心捏碎了。许久,周东进突然问了一句,鲁生,你心里是不是很憋得慌
鲁生一愣,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东进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大哭一场
鲁生一下子垂下了头。
周东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鲁生的头顶。他的喉节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发出一阵沉闷压抑的咯吱声,他说:“鲁生,我批准你哭一次。你哭吧,大声哭,把堵在心里的那些东西都哭出来,别憋着。”
鲁生惊讶地抬头看着周东进,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不,我不哭团长,我不哭
我命令你哭周东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大声朝鲁生吼道,你现在就得哭,不哭痛快了不许给我住嘴说罢,一转身离开了病房。
团长鲁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周东进没回头。
身后传出鲁生的抽泣声,一开始还是抽抽搭搭的呜咽,但很快哭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切了。终于,鲁生撕心裂肺地长嚎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3
直到看到陈简瞠目结舌的表情,直到听到陈简问:“周团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取图纸了”周东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懵懵懂懂地返回到北方工业大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