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中一点也不觉得颠簸,张嫣慢慢的觉得困了,倚在刘盈腿上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拍她唤她起来,“到商山脚下了,”他道,“我们得下车行走。”
他递给她一双新袜,淡淡道,“换上吧,免得着凉。”
因之前草地上的露水湿重,打湿鞋袜,刘盈特定命人去乡野集市买的新的,平纹粗线,自然不能同白罗袜质地相比,触感微微有些扎,不过还算合脚,踩着很有质感。
“舅舅,”张嫣跳下车,车帘扬起的弧度窥见西天绯红云霞,商山脚下是一片远袤的平地,勤劳的农人将之开垦做农田,数十步开外,可见数道炊烟袅袅从民房上升起,阡陌之间,鸡犬相闻,极富生活气息。
斜褐裳的老农慢慢犁完了最后一寸土地,满意的看了看,将犁负于肩上,施施走上田埂,“老爷爷,”张嫣叫他,“你可知道这儿有”
褐裳老农直起身子回头,视线正与刘盈撞上,目光中正清和,绛帻绾结系住他的白发,在头顶上堆出发髻,发髻下一张精神矍铄的脸,略微盘桓了来人数眼之后,复向前缓缓行,长声歌道,“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什么么”张嫣略微抱怨道,而刘盈若有所思,淡淡勾了勾唇。
“张娘子不必担心,”青松拱手道,“小的上次随六公子前来,虽不曾登堂入室,四位老先生的住家还是知道的。”
山路并不十分的崎岖蜿蜒,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便绕出大处平台,坐落着数户人家。
“这便是商山四皓的居处了。”青松道,“他们虽以四皓并称,实际却已东园公唐秉为首。唐公住在最东的一户人家。”
刘盈点点头,穿过桑梓人家,叩响最东房屋门户之上的朱雀铜环铺首。
过了一会儿,庭院中有轻微脚步传来,来人咿呀拉开门户,却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素衣襦裙,荆钗挽发,有姣好容颜。
“这位夫人,”刘盈拱手为礼,“在下长安人氏,今日特来求见唐老。”
女子微笑,把着门户的地方摇了摇手,示意自家先生不愿见人。
刘盈怔了一怔,重又道,“那请夫人再次进去禀报一声东园公,说今次来人不是上次的吕公子,”他温和微笑,低低道,“我姓刘。”
女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让他们等在原地的手势,返身入内。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一个请入的手势,却只指了指刘盈一人。
刘盈微微沉吟,指着张嫣笑道,“别的人也就罢了,我的这位外甥是家里人极宠的,放在外面我不大放心,可否一并带进去。”
素衣女子看了一眼张嫣,见其年纪虽幼小,却生的玉雪可爱,先便心生了三分喜爱,和善颔首。
刘盈牵了张嫣随素衣女子入内,一进门便是空旷前院,从内门入,不过三四丈见方,收拾的整洁干净,东边是木搭制三层楼厢房,南边是厨房,房前有井。而正对面三开间抬梁式悬山建筑厅堂正中,皓首老者坐于厅中榻上。
他褪履上堂,拢袖加额鞠躬,起身之后重又将双手齐眉,最后放下,行极郑重行礼拜师尊揖礼,恭敬道,“小子刘盈见过唐先生。”
座上唐禀抬首淡淡应道,“乡野小民,不知太子殿下到访,惶恐惶恐。”然而安然受礼,面上并无惶恐之态,正是适才在山下所遇荷犁老人。
他转首对素衣女子吩咐道,“景娘,上茶。”。
刘盈一笑,坐于他对席之上,斯文侃侃而谈,“小子父亲亦起于乡野,终率天下豪杰成就大汉江山,免天下百姓战乱流离之苦。小子不才,忝为储君,虽不敢比诸父亲一二,亦愿他日能攘国安民。闻先生有大才令名,愿请先生出山助小子。”
长廊之上传来踏踏的木屐之声,景娘端着茶盘进来,微笑在二人席前案上各置一盅。刘盈执铜杓送入口中,但觉茶粥味道清美,虽不及东宫茶人手艺,却自有一股乡野清新风味。唐公亦吃了口茶,“太子可知,昔日你父为汉王之时,亦曾延请于我等,我们却没有出山太子志向虽好,可我等四人已是耄耋之龄,早熄了一些杂务心思,只愿在商山终老。”
“太子白来一场,真是可惜。前些日子吕皇后的娘家侄子也曾来此延请老夫,老夫让他当夜便回去了。太子乃天下储君,自不可如此怠慢。府上虽小,东厢尚有一二客房,不妨请太子殿下和这位小娘子在此盘桓一夜,明晨再走。”
刘盈微感失望,拱手道,“既如此,盈不敢强人所难。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微微暗下去了一些,景娘提着一盏灯,带着刘盈和张嫣,经长长的走廊进入东厢,东厢屋梁出檐很深,檐下宽阔,靠墙搁着一排农具,俱都收拾的干净,刘盈望着它们,神情若有所思。
“舅舅,怎么了”张嫣侧头望他,跳跃的烛火在她侧脸映出一抹艳痕,烛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无邪。
“没什么。”刘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头一笑,折身拎灯上楼,木板搭成的阶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子裳摆摇曳,自有一种动人风韵。张嫣并着脚跳上一格阶梯。回头看见刘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觉的脸微微一红。
“阿嫣好像很开心呢”
“嗯,”张嫣点头笑道,“住惯了王府皇宫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觉得很有趣。”
说话间,景娘已经走到了平台,掌灯照着他们来路,然后上前推开客房的门。
一声咿呀。
景娘将灯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张嫣张望房内,见两间居室中以木质槅门隔开,俱都收拾的整洁,内设床榻,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倒是洁净的。窗下案上供着一枝桃花。
“舅舅打算就这么放弃么”她嗅着桃花问道。
“我大老远的好容易跑来这一趟,怎么可能”刘盈走到她身边,伸手抹过窗棂凹槽,见其上整洁无尘,淡淡一笑。
“怎么说”
“哪,阿嫣你看。”刘盈抚了抚她的髻,诱导道,“你要是明日还要下地做农活,今天忙了一天回来会将所有农具都洗的很干净么”
张嫣摇摇头,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么勤快
刘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亲从前在丰沛时,乡里间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户,一年才擦得两三次。”
这间客居,本就是为他备下的吧
长廊之上咚咚木屐之声从远及近,刘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门而入,嫣然笑开,手中抱着褥子。
褥子并不是很厚,贴着手温暖,有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张嫣想将它加到榻上,无奈人小手短,够不到榻端。“我来吧。”身后,刘盈无奈道他抖开褥子,将榻铺平整,转身回头,看见张嫣托着腮跪坐在一边看。
“我觉得啊,”她笑弯了腰,“舅舅你做起这些事来很熟手,看起来真的不像一国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