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的米汁锤打出来,然后景娘接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分明在问着接下来怎么办。
取了干净陶釜,将澄好的粉倾入其中,加水,用清洁的木杖沿着同一方向搅动,百余下乃止。待米粉沉淀,水清澄后,用杓徐徐舀去清水,置三层布于粉上,布上压了厚厚一层粟糠,再在糠上细细洒了一层灰。示意景娘去灶下点了小火。
很快的,火力催动水汽蒸腾,糠灰潮湿,换了数次灰,直到最后,灰只是微湿,这才熄了火。
张嫣揭去层层布,露出细腻的香粉来,用指甲撮了点在掌中观看,满意的点点头。转首看,景娘的眼睛已经亮了。
削去四畔没有光泽的,剩下的,就是水水嫩嫩的香粉了。张嫣拍了点在掌上,匀匀的拍了一层脸,笑道,“还是赶的急,这香粉带了些许火气,比平常的性燥些,若是自然干爽,还要好些。景娘姐姐,你也试试看。”
景娘点点头,亦拍了些在掌上,在天光下看,果然清白均匀细腻水嫩,纵是齐地最好的白粉,也及不得七成,拍在脸上,亦是滑腻均匀,淡淡的看不出痕迹。
“要是应景的话,再加些桃花瓣汁儿,梅花汁儿,更要香气扑鼻呢。”张嫣笑道,“其实这香粉也不是最好,还有一种玉簪花粉,涂在脸上,更是轻白香美,四样俱好,只是又要麻烦。”
景娘的眼睛晶晶亮,执树枝在井边地下写了一行字。张嫣歪头看了,笑道,“当然可以。其实这些方子也是在古书上找到的,我也是第一次做呢。没有景娘姐姐帮忙,我可做不出。姐姐可有匣子”
景娘点头,转身回房,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张嫣第一眼见了眼便一亮,赞道,“这个好。”将香粉平平装了一匣托在掌中,不过半掌见长,三分之一掌见方,小巧玲珑,盒盖为推拉设计,其上雕刻着一枝梅花,雕痕略显拙稚,却用尽心思,古拙趣味。
将甑中剩下的香粉推到景娘面前,笑道,“这个景娘收着,等你随东园公到长安,阿嫣再找你去做桃花粉,梅花粉带着紫茉莉粉。好不”
景娘抱甑轻轻应了,眸中笑容闪动。
张嫣绕出前庭的时候,刘盈正在与商山四老告别,“盈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返长安,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盘桓收拾,三日后,盈当遣人来接。”
四人俱稽首道,“诺。”
刘盈回过头来,看到站在当庭处的张嫣,唇角略翘的一翘,立时板起,轻斥道,“嬉闹够了,回去看母后和姐夫怎么拾掇你。”
她哪里怕得他这只纸老虎,拉着他的手软软道,“舅舅,得遇良臣是喜事,不可以还跟阿嫣置气的。”
童言童语听在商山四皓的耳中极为受用,唐秉笑道,“太子倒不必急着训张娘子,可知我等四人为什么最后决定效忠于太子”
刘盈拱手,“还请先生赐教。”
“因为太子是谦谦君子。”唐秉正色道,“如今大汉天下初定,需要的不是霸主而是仁君。旁人眼中也许太子庸温不及陛下,但我等看来其实不然。太子言辞有质心存纯恤,这是仁;不以势逼人而待我意向,这是稳。进退有仪尊师敬道,这是敬。张娘子三番两次打扰而太子始终耐心以待,这是度。但得有仁义之念,敬才之心,沉稳之意,容人之度,天下何愁不能垂拱而治”
张嫣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所谓高人,都有能将原本很简单的事情用很复杂的理论重新诠释的本事。商山四皓最后始终会出山襄助刘盈,这她一开始就知道,所以真的真的没有什么打算帮助刘盈的想法,只当这是纯粹一场郊外散心,从长安逼仄的空气中逃出来。
但是
就这样调皮捣蛋也能帮到刘盈
大神,张嫣无语问苍天,您这金手指开的
一旁,刘盈低首道,“谨受教。”
辞别了商山四皓并景娘后,张嫣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趴在帘子下看车外的风景,眼波回旋,“舅舅,我说我今趟儿来帮的上你的忙吧”
“是。”刘盈无奈道,“阿嫣大小姐,你要我谢你什么”
“我想要咦,”张嫣正想着还有什么自己想要的,忽然发现周围景色异常,“这条路好像不是我们来的时候走的路啊”
她虽并不在意来时两路风景,却依稀记得一路坦途,而此时马车却上了一道斜坡。
“是啊,”刘盈觑她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给卖掉,怕不怕”
“好啊。”她坐直身子斜他一眼,“你要找个买的起我的人哦”
“哈。”
车行平稳,不过小半日日程,就到了郦邑城外,刘盈忽然道,“停车。”马车停下,惯力让张嫣惊醒,忙揉着眼睛道,“到了么”
刘盈笑笑下车,站在田垄之上。面前阡陌纵横,是大片黧黑的土地。之中站着一个中年农民,穿着粗布衣裳,弯腰用铁锄犁田,裳摆之上满是泥泞。
“嗳,”张嫣跟着跳下来,伴到刘盈身边,好奇道,“舅舅,一个种田的有什么好看的我饿了啦。”
声响惊动了田中耕作之人,他起身,回过头来,手搭凉棚向这边张望,见了刘盈,面上泛起大大的笑容,挥手喊道,“哟,盈伢子”
张嫣惊掉了下巴。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十:郦邑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张嫣偷偷觑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随便在路上撞见一个地里耕作比普通农夫还要像农夫的农夫,居然是大汉的诸侯王爷。
确切的说,是前诸侯王。
这位不带一个从人亲自背着锄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刘邦的嫡亲兄长刘仲,太上皇刘昂育有四子,刘仲行二,昔年刘邦为乡里亭长之时,镇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铁不成钢,曾斥道,“汝不如二儿远矣。”及至刘邦登基为帝,打下大汉万里江山,笑问太上皇曰,“吾今与二兄比诸如何”乃于汉六年春正月封兄仲为代王,辖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刘仲惧不能战,竟于星夜奔回雒阳,这回轮到高帝恨铁不成钢,待匈奴军退却之后,废了他的代王之位,黜为合阳侯。
失去了王位的刘仲非但并不沮丧,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与弟弟道,“我也觉得自个儿不适合当什么劳什子王爷,这回就好了。”拍了拍脑袋搬回老父身边,重新拾起了昔日种田的爱好,以侯爷之尊将郦邑城附近的天地占下百亩,自得其乐的耕种。妻子子女久劝,亦不肯回头。
张嫣拍掌笑道,“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