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萧恩赶紧半跪下去握住他的手,示意云缇亚从那边拿湿毛巾过来。云缇亚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拭去贝鲁恒脸上细密的汗珠,感觉到湿巾下的前额正在微微发烫。
“那么我能去哪里”他反问道,“我属于诸寂团,也属于第六军,现在这两者的命运都紧握在您手上,我还能去哪里”
贝鲁恒轻轻别开头,没有回答。“普兰达,”他说,“你还有多少部下”
普兰达将剑插在地上。“能战斗的不到一千。其中骑兵只剩三百,大部分带了伤。”他语声生硬。
“很好。”贝鲁恒极轻地笑了,握住萧恩的手猛地一紧,染血的箭头从他胫骨里钳了出来,叮地一声掉在盘子里。“加上我这边侥幸活下来的,勉强还能凑上两千五敌人呢伊叙拉那儿八千,宗座直属的第一军包括炽天羽骑总有两万,森林已经被三面包围了吧真是难堪啊。”
的确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云缇亚之前从未想过,战无不胜的第六军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死在鹭谷的,死在攻城陷地中的,死在冬泉要塞前的,死在依森堡的,死在昨夜这场鏖战的,还有被策反的、叛逃的、士气崩溃放弃战斗的走到今天,竟只余下了不到原始编制的十分之一。环顾四周,他从那些伤兵眼里看见的除了麻木,就只有反胃一般的厌倦。若是珀萨还活着,目睹这一切,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投降吧。”
所有人都因这个突兀的声音而心头一颤。就连爱丝璀德为贝鲁恒裹扎绷带的手也停顿了一瞬间。云缇亚直直地盯着贝鲁恒,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里吐出。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了一个早已闯入脑海、但一直拒绝被承认的念头。
贝鲁恒是真的疯了。
“投降吧。”圣徒扫视着或愕然或木然的众人,又重复了一遍。“事已至此,我们已没有赢的可能。敌人根本无需合围,只要一把火烧了森林,我们通通都得死。无谓的牺牲已经够多了现在主动点,还有希望保住性命。”
普兰达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哑着嗓子,“直到现在,您还在试探大家对您的忠诚吗”
贝鲁恒蹙眉。刚才的话语绝非试探,他眼底的严肃神情明确地昭告了这一点。“你还太年轻,普兰达没必要枉自送死这年头连一个毫无信仰的投机者都可以通过背叛来获得荣誉,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下第六军最后一点血脉”
“第六军是被你葬送的原本我们可以光荣地倒在和舍阑人的战场上,或者带着伤凯旋,生为英雄,死为烈士是你让我们全部都成了叛军,如不取得胜利,就只能永世在地狱里哀号”普兰达大步上前,竟没有人想起呵斥他对圣徒的出言不逊,士兵们一个个呆立当地。“你说你的所作所为顺应神意,有主父在上界看着,然而他根本没有庇佑我们为何不直言一切都是出于你的野心即便这样每个战士也依旧会为你效死,依旧会期盼着你圣贝鲁恒有朝一日登上宗座”
“普兰达”云缇亚一把拦住少年,“够了”
普兰达没理会他。“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已经陷在这血海中,不能转身,不能上岸,除了不断地战斗、再战斗龚古尔死了,珀萨死了,阿玛刻也离开了,这个时候你要我投降第六军三万人只剩下不到三千人,留在这里的都是奋战到底的同伴,这个时候,你要他们投降我背上了用死也洗不去的污名,我向自己的同胞举起剑,我失去了最亲密最宝贵的战友,当我宁肯赌上一切来实现身为一个军人的价值,你却用背叛来羞辱我,命我苟且偷生太晚了除非这些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脸上挨了一拳。
普兰达冷冷地抬起眼,血丝从他嘴角挂下来。出手的是萧恩。圣徒的独臂侍从不发一语,瞳内却点着铁蓝色的怒火。那是一把剑,正在燃烧到极致的火焰中无声地淬炼。
云缇亚愣了愣,刚要拉开两人,一名斥候忽然匆匆忙忙穿过树林跑来,跪在地上说着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但它的涵义再明白不过地在空气中传递。抬头望去,东南方向被树杈割得支离破碎、只露出一小角的天空,有烟尘飞扬而起。
普兰达抿紧唇。“好极了”他突然拔出剑,翻身跃上战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尽管来吧”
“你干什么”萧恩喝道。
“所有死战至今的兄弟所有相互扶持、直到这一刻的兄弟”部下将旗帜送到少年手中,血天使下绣着暗金狮子,那看起来就像一头猛兽长出了殷红的双翼,“我们已经背弃了一位圣徒,不可能再背弃另一位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的尊严,那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如果你们不愿辜负自己的选择,不愿辜负挚友的每一滴鲜血,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起初只是一两个士兵响应他,之后是五个,十个,三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呐喊中,浪潮自刚才还颓丧若死的人群中翻滚起来,骑兵跨上了坐骑,步兵拿起了盾牌和剑,另一个军人行驰到他们的将领身边,托举起他挥扬战旗的手臂。战士们声如雷动,这声音的响亮和热度几乎不亚于贝鲁恒在白松堡发下血誓、从祭坛上走下来那一瞬间。这一刻,他们回到了当初满怀壮志起兵的时候,因为一个信仰而对抗另一个信仰的时候,神明在展翅翩飞的血天使旗上俯望他们,就像从来不曾离开,不曾消失。
“普兰达”贝鲁恒支起身子,“停下我以第六军统帅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停下”
普兰达笑了。“作为一名部将,我有权拒绝接受已放弃军队的统帅的命令。我不能回头”他戴上头盔,将面罩拉了下来,“否则龚古尔、珀萨,还有千千万万战友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当面罩掩住那张年轻脸庞前一刹那,云缇亚在普兰达眼睛里看见一种令他心悸的神色所有响应呼声、所有向天举起拳头和武器的战士,眼中都被同样的神色填满。
那是一生都活在梦中,最终也将死于幻梦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一个苍老而刚硬的声音喊道去爱一次吧
高傲如处女的长剑带着铿声扬起,寒光闪耀,划破了烈马长鸣与风的吼叫。
贝鲁恒支撑着要站起来,一口腥血和随之而来的剧烈咳嗽阻绝了他的言语。萧恩赶到他旁边,扶住踉跄不稳的身体。“圣者,”侍从说,“普兰达的意思是由他吸引敌人兵力,您乘机从另一头突围别让他白白地”
“我知道。”裂痛伴随呼吸,一点点从溃烂不堪的肺部抽挤出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生命正在那呐喊与蹄声的远去中流逝。“由他去吧。总有些事,是每个人必须要做的”
仔细清点了人数,将残编重新整合,部队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坎伯兰密林里穿行。给贝鲁恒拉车的两匹马被乱箭射死了,没有多余的战马套辕,士兵们把马车拆掉厢壁改成了担辇。贝鲁恒一直躺在里面,时昏时醒。没人敢给他放血退烧,只能不断地将他额上滚热的毛巾拿下来,在冷水里浸透了,又放回他额头上。
云缇亚徒步走在担辇旁。他的马已经给了即将上场拼杀战斗的人。他不清楚自己这次再见到贝鲁恒,到底是种怎样的心绪。有很多急切要问的问题,此时都咽了下去。它们没必要再说出口了。五年前他怀着对圣徒微妙的好奇选择了这条道路,但现在,一切剥离了那光环,都变得黯淡惨白,寡然无味。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割舍,所有因犹疑不定而抛注的筹码,所有的动摇与坚定,所有用沾满鲜血的手做出的抉择,现在看来,都是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云缇亚,”贝鲁恒微微侧身,“你说你后来回到事发的营地,那么可找到那些东西”
云缇亚知道贝鲁恒指的是哪些。
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重过他的额印与剑,重过第六军,甚或,重过生命。
“没有了,圣者,”云缇亚回答,“一把火烧了。没有了。”
“哦。”贝鲁恒沉默片刻。“这样最好”
他轻而缓慢地辗转着。云缇亚发现褥子已经被攥破了好几道指痕。他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来。贝鲁恒淡淡一笑,握紧他的手。云缇亚立刻感到有黑色的火舌在灼烧着自己手掌,但过不多久,从它的深处就一丝一丝透出寒意,渐渐蚀骨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