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肩上,比一袭密实连缀的锁子甲给肩部的压力更大。它令他莫名地惊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这里,而是随着另一座庞大要塞的起吊台,上升、上升,到峰顶去完成他这一生或许最重要的一场赌博。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他成功了。但他并未因此而欣喜。
或者他从来就不曾攀上那峰顶,它兀自隐没在云端,于是从一场努力到下一场努力的过程只是一再重复。他一次次站在同样的起吊台上,全副武装,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大地,准备以自己的生命为筹注来迎接这场赌局。一次次,他心中从忐忑到平静,再到麻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上升的状态,而命运如果要玩弄他,也只不过让这过程变得更长一些。
可为什么会疲倦那不是一个怀存希望的人应该有的感觉。
就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所处的这片黑暗,离开被自己抛在身下的野兽瞳光一般的灯火,在那未知的上空将会有一扇大门向他打开要么成功,要么死。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死于明亮开阔之中,而非死于匍匐与毫无意义的抬首仰望。
起吊台停了下来。
海因里希走出审判局的时候发觉阳光炫目。它在雪白的塔楼、宫墙和房舍之间折射,锋利地刺进他被昏暗蒙罩了两个钟头的双眼。他揉着眼睛,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唤他。“大人,”那是个吐词标准却听起来像蛛网一样漏风的声音,“请留步,大人”
宗座侍卫长转头望去。在看清来者时,他的表情凝止了一瞬间,但很快,冰层破裂,绽开微笑。“两位,”他说,“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是吗能让大人印象如此深刻实在是咱的幸运。”说话的人体态瘦长,嘴唇兔子似的畸形豁开,将他的满面笑容割得四分五裂。不过即使这样,他的同伴,那个比他还高了一大截的魁梧男子也只有不停点头附和的份。“咱听说处刑队的班珂大人被调查取证,似乎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正准备去求局里的各位高抬贵手呢。您也是为了这事”
他们在跟踪他。而且多半猜出了他此行用意。海因里希斜瞥着对方衣襟上硕大的葵花花盘,如此扎眼,就像一朵借着日光肆无忌惮跳跃的火焰。“你们狂信团和处刑队的人历来不合,这回可同气连枝了。宗座会很欣慰的。”
“导师蒙主恩召,组织里真正懂得大局为重的人都让仇恨昏了头脑,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散两句谣言又不用他们倒贴钱。咱几个也正苦恼着,可惜地位太低,说理也没那么大声呀。”豁嘴摊摊手,一半无辜一半无奈。
“有心就好。”海因里希听出了弦外之音,“金子就算掉在水沟也总会被人捡起来,明白人做的明白事,不愁没人看见。诸圣在上,眼睛可比我们这些凡人亮着呢。”
“是是,没错”豁嘴堆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凑上前,“看在咱这明白的份上也得有劳您多多拨动窗帘,为咱垂洒几丝诸圣之光了。”
无聊的献媚。侍卫长唇角微掀,不过在对方看来,这倒是对那谄笑的回应。“只要一切为了圣廷,两位和我也不过是各尽其力而已对了,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班珂吗”
等两个葵花毕恭毕敬离开,方才一时消褪的倦意再次缠回了他身上。他猛然发现或许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清楚。两年前的某夜,同样是闭上眼帘也无法驱走的黑暗,墓地,枭鸟,影绰的火光,那个凋落的少女,像一首才写到婉转处却陡然干枯了墨迹的诗,随着薄纸坠在污泥中,被车轮狠狠狠狠碾过。
还有那张豁嘴。那漏着风的帝国方言口音。那被火光和黑影揉搡扭曲、而又四分五裂的笑容。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远比这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告诉阿玛刻,老狮子已经嗅出风向了。行动暂且搁置,在新的命令下达之前,让她等待。只需要等待。”
阿玛刻恐怕是没那么多耐性等教皇的新密令吧。倒有点头疼。圣廷眼下也只有凯约这头老狮子可以依靠,为了防止叛乱重演,再放它出去咬人之前得先套上铁链,让不谙政事的年轻统帅配合兵变原本是个好选择,至少善后处理不用为难。可鬼晓得那老头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寻机避祸,居然二话没说扔下部属挤进了狂信团,看来导师的死还真是给不少人大开方便之门。导师的死海因里希微微苦笑。若是阿玛刻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知道他当时对刺客身份的断言不过是一句胡诌,目的是骗她入伙,会不会跳起来一刀把他砍成两段他倒不急着弄清敌人是什么来头,蛛丝马迹总会浮上水面。戏言巧合成真也罢,看看暗中潜伏的家伙能掀起多高的浪,而那些葵花一向僵直的面孔又会变化出什么表情,可比呆呆地等待给一头久经沧桑的雄狮设下圈套要有趣得多。
如果哥珊这座由狂乱来支撑秩序的永生之城开始在面对黑夜的恐慌中颤抖,那或许意味着他的峰顶已非不可企及。
而在此之前,班珂德苏娜,将成为他的第一颗棋子。
雨线丝丝降下,在外城异族集聚区的窄巷间织成薄幕,仿佛把傍晚的残光余热都挡在了另一个世界。班珂穿着他被带进审判局时那身黑色制式轻甲,深深浅浅地踏泥污而行。
今夜是回不到处刑队去了。他清楚,如果没有海因里希这个“故人”,自己根本不可能被这么快放出来,虽然这全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巷子深杳狭长,他确定身后无人尾随,却一时想不起要往何处。雨越落越大,间杂几道初夏的隐雷,将包括那丝茉莉幽香在内的一切气息尽皆洗去。
森森的雨点深处,有言语若隐若现飘来。
“那人还活着他不是早已经”
似曾相识的嗓音。如同一面千疮百孔的蛛网,尖锐地透过乖戾风声。尽管它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轻悠悠地浮着,在茹丹人天生的敏锐感官内仍然迅速扎根。班珂没等那句话道完,已经辨明了它的来源方向。他从仓库与废屋的空隙间蹑进去,邻着一指粗细的破墙板缝,解下腰带上的空弩箭匣紧贴在木墙上,以捕捉更显著的动静。
“还活着,我确定是他。”另一个男人沙哑地回答。班珂大致通过口音确定这人是自己的同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看见他经常和流浪汉、乞丐、寂火教派的行吟僧侣混在一块。”
“得把他送走。哪儿来就让他回哪儿去。流浪汉和乞丐的嘴是最不牢靠的,他要把当年那事儿抖给他们,闲话一传起来,咱就全完了。彻卡维,你记得当初咱兄弟三个是揣着什么梦来哥珊的吗你记得咱们是怎样一步步才爬到今天这位置上的吗”
“我会去解决他。就在今夜。”
“把所有节外生枝的东西都扫干净。至于海因里希,你放心吧,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可不比咱们高出多少。得让他以为咱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却又对他还有点用”
“噤声,”名叫彻卡维的茹丹人忽然说,“好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