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违背教义。为避免瘟疫传播,圣廷只得下令,由收尸人统一将死者运往外郊河流下游埋葬。将官扬扬下巴,两个士兵走过去朝车厢里一瞧,未等看清被长布覆盖的四具身躯就捏紧了鼻子。“这么空还搭个车篷干什么”
“您知道,这味儿嘛毕竟死了五六天前头运走了上十车,这几个是已经由家里偷偷举行过了葬仪,准备埋在后宅,被我们硬抢下来的呢。谁想和亲人分开,可没办法,他们家后院就是运河哎,长官,您上来可小心,已经入殓过的尸首见不得光呀。”
刚爬上车辕的士兵正在迟疑,里头那股味道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旁边稍年轻一点的战友已开始捂嘴欲吐。“瞧啊”奔往圣战的队列中,有个不协调的声音尖嚎起来,“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我们会被舍阑人割草似地砍倒,慢慢腐烂,恶臭无比诸圣啊,我们究竟所犯何错,为什么要蒙受此等灾祸”
将官皱起眉,但在他的士兵拖出那个葵花之前,后者的同伴已愤怒地冲了上去。霎时城门前淤塞一团,拳脚声叫骂声混杂得不可开交,只有两匹老骡拉着的大车茫然横在城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快走快走”将官挥臂,“别傻呆在这儿堵路”
莫勒赶紧一甩鞭,骡子以几乎能赶上马的速度发足奔跑,很快雄伟的安石榴花大门成了被扔在背后的一只风筝。纯白之城的重量慢慢从肩上卸去,他舒了半口气。哥珊远了。没有人回头,因此也没人望见它飞升于海涛与峭壁之间的劫后之姿,是否仍曼妙如处女。从城门内穿出的诗颂大道一直向平原延伸,路渐开阔,树影渐疏。那座城市光辉与死亡的气息阴魂不散地跟在车后,但到了这里,终于哀哀缩回步子,淡化,消弭。
爱丝璀德掀开身上的麻布。“夏依,”她说,“把那东西找个地方埋了。继续藏在这,人真会染病的。”
夏依一声不吭,提着两天前他与莫勒在运河里捞的一大袋死鱼跳下车。骡子停在通风的树荫底下,腐臭味这才开始散了些。爱丝璀德将躺着的人搬到车篷口,让他透气。她极小心地分开他的唇,另一只手缓缓倾倒水袋,令清水注入他嘴中。但水很快从一动不动的唇角溢出,沾湿了她手指。
“云缇亚。”他唤。
他一无所闻。
“接下来就不知能否同刚才一样顺利了。”莫勒用外衣领子擦着汗。从这里可以眺见林荫间的堡垒,圣裁军旗帜正在箭塔上飘扬。无论走哪条路离开或进入哥珊,都得经过这样的哨所,此时关卡前等待盘检的人并不太多,像在一团乱粥似的城门口那样浑水摸鱼很难奏效。
“照昨天说的办。”爱丝璀德戴上粗麻布的白头巾,将一个十字形的木刻别在鬓边。“如果失败,这是天命。”
她轻轻拉上另一张白布,蒙住云缇亚的脸。
午后的日晕浮闪着,照得前路一片惨亮。被晒蔫的圣战队伍已通过了关卡,剩下的都是些农夫和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倒不忙着过关,相互靠着歇息。其中不乏饥民,骨瘦如柴,面有菜色,为争喝几滴水而推搡哀哭。时间对日头下的任何人,似乎都如此漫长。
“让开让开”关卡那头突然传来吆喝,“公爵的车队来了”
“帝国卡尔塔斯公爵的车队来了”
以这声音为预兆,原来半掩的包铁大门两扇全开,在关哨守军的协同下,那些率先涌进来的帝国近卫士兵将道路上的人赶到一旁,四匹仪仗白马随之翘首而入。银喇叭奏起花腔,另有四匹更高大的雪斑牡马披缀流苏,拖一辆敞顶轩车,于群拥中步子不疾不徐。莫勒忙把骡子勒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倚着敞顶华座的那人身上。
“公爵”是爱丝璀德在车篷里问。
“嗯,耶利摹的李弗瑟卡尔塔斯,皇帝陛下唯一的妹婿,向来只闻其名,没想到长成这副模样。”莫勒的回答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不是说万安节祭典上会有身份尊贵的帝国特使到访,向宗座献上贺礼么看来就是此人无疑了。”眼前的排场对于这种层次的帝国显贵,其实相当一般,不过对比周围,白得仿佛格格不入的马匹与沾满尘灰、林立伸出的枯瘦手臂,莫勒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瞬间。
“先等车队过去。”她说。
公爵卡尔塔斯像个发酵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瘫在马车上。尽管有天鹅绒宝盖为他遮阴,但从他脸上涌出的汗好似全无止尽,就通过哨卡的这段时间,为他擦拭的近侍已换了三条丝帕。被硕大肚皮挤得几乎没地方站的另一个使女替他摇着扇由于过度肥胖,他那粗笨绵软的手根本支不起来,连挪一下身子也需要旁边人代劳。莫勒攥紧缰绳,心想此处一半人脑中定然都是这个巨大肉球待会在谒见礼上向教皇屈膝的场景,而剩下的一半人,说不定只想把它活活吞掉。
“施舍一点吧殿下”有人哭喊,“救救命吧”
这喊声成了饥饿的帮凶。饥民们如同回光返照的濒死者般振奋起来,近卫拦阻不及,不知谁把手伸到马颈前去摘取流苏上的金叶子。驾车的牡马一惊之下,长嘶着向边上拐开,车夫赶忙拉住还是晚了一步。车沿横扫,路边骡车上临时搭建的篷架被刮了下来。
“哎哟,对不起啊。”车夫抽了抽鼻子,“是灵车”
莫勒一怔。
他首先念及的倒并非如何应付守军的视线,而是一位公爵的驭手竟也会对升斗小民道歉。不待多想,佩剑荷戟的兵士已层层围上。
“我丈夫是附近村落的猎手,因灾荒家里实在没吃的,铤而走险去深山里猎野鹿,不料发生意外他这边没有亲戚,我和学徒伙计们收殓好,准备送到娘家鹭谷去安葬。玷污了殿下的车驾,实在罪过。”骡车上身穿丧服的女人低垂眉睫,声音平顺却有雨水洇湿的意味。她身边,年纪稍大的男孩默然无语,幼小的女孩只是肿着双眼。莫勒赶紧从车辕上跳下,伏在公爵驾前。“请饶恕我们,”他附和,“至少等死者安息”
公爵哼唧了两声。看来他也嗅到了那尚未散尽的腐臭。
一阵更猛烈的风就在此时经过。
独属于亡者的气息被迅速传播开。裹尸布飘然揭起一角,露出其下躯体的面容,那张因失血而色泽铁青的脸爱丝璀德几乎是本能地将它重新盖住,但这已无法再拦阻什么。
那张足够给大多目睹之人留下烙印的脸。
面颊被烧毁一半的茹丹人的脸。
“把布掀开。”
说话的是那位车夫。
他头发胡须稀松发黄,外貌颓懒而略带猥琐,唯有那双眼睛盲女昂起头,若她的神识之眼还未丧失,必然不惮于与之对视原本小且狭窄的目瞳,仿佛陡地折射进了凌驾日照之上的光华。
“把布掀开。”他代赶上前的哨卡守备队长重复。
莫勒悄悄握住了袖筒内的刀柄。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公爵仍在哼哼,不过没人帮他翻译。车夫有意无意地用后座挡住开始嘈杂起来的兵士,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就一眼,”他笑,尽管不能从这笑容中解读出除歉意外的其它,“就让我看他一眼。”
海因里希走出永昼宫时只觉头眼昏眩。烈阳晒在他仍隐隐作痛的面孔上,如同针刺。他步下阶梯,宫门外、长桥上已堆满了人,声沸盈天,他耳中却是鼓胀的也许要归功于伊叙拉那记重拳绝大部分喧哗都堵在外头,只剩下缭绕的依稀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