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的神裁武士与我一同觐见上主的圣容。
在阳光斑驳陆离的彩绘玻璃窗下,至高的父以两尊不同的造像呈现:一尊是持烛的老人,手朝下伸出,满面慈爱微笑;与其背靠而立的是一尊青年,全副武装,双手高擎着十字剑。头盔的护照挡住了后者的眼睛,祂脸上毫无表情。
“神有两张面孔,而祂同一时刻只能化身其一,”神裁武士说,“或者仁慈,或者正义。”
“不能并存吗”
“不能。祂们永远都无法面向对方。”
他仰头望着两尊白石英圣像,那一刻的平静让我难以相信他在祈祷。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的内心已足够坚不可摧,因此没必要再信仰神。他选择这个职业,也不是为了服侍某个主:他的父亲是采葡萄工,母亲是大庄园的家生奴,于是由侍从起家跻身骑士的路途被这样的出身彻底阻断了。神裁武士对此全无要求,五年服役期满还可以直任军队士官,但在神断中与被告代理人决斗,绝不是个容易撑过五年的差使。为防止受贿,圣廷规定神裁武士若不能取胜,就必须战斗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名字。人们用他佩剑的称呼来称呼他,那柄迄今宣判过三十九个罪人死刑的剑划痕累累,里面的血垢刷洗不去。它名为“惩火”。
“如果必须选择,”我说,“我宁愿放弃剑,手持蜡烛。”
“你是天生的施予者,艾缪。什么都不在乎,包括回报、感恩甚至荣誉,只在乎施予一瞬间的快感。仅仅在付出的时候你是满足的,除此别无幸福。”
我有些汗颜。“对。”
“没什么不好。”惩火说。“古代许多天真的圣徒就是这样的。以为点亮的烛光可以取代太阳。”
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揶揄的成份,我的脸当时想必也绷得很紧。“牧师早已不复神力,却仍招摇撞骗。宗座口里说要肃清腐败,身边的女人就跟教会税箱里的金币一样多。平民杀了贵族要处死,贵族杀了平民只赔钱了事;贫民杀了有钱人要处死,有钱人杀了贫民也只赔钱了事。你相信这片土地现在还阳光普照”
“我吗我倒真的希望太阳重新升起如果不可能,就造一团能媲美太阳的火。世界已经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信仰,即使信仰此时唯一的意义就是秩序:唯有靠秩序使人们在黑暗中团结一心,彼此依存。一己之慈悲是无法分惠于所有人的。不平等必须从源头上打破,金钱、权贵乃至华而不实的神职体系都要根绝。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再有边界,人心与人心之间不再有隔阂,声音与声音之间不再有区分,于是世上一切争执都将消亡。人们聚成一个坚实的、独一无二的整体,于是不可摧毁。心中除了信仰,只有信仰,于是再也无暇悲哀,无暇恐惧。我所为之奋斗的就是这么一个世界:没有罪恶,没有污垢,没有偏见,没有差别。在太阳将我们遗弃的长夜,会由火焰一视同仁地熔铸所有灵魂,与命运的黑暗英勇战斗。”
说完又过了一阵子,他笑了笑。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同样天真。”
我们都凝视圣像,长久沉默不语。但我很清楚他和我的目光始终不曾在那个位置交汇。
“也许,”终于我说,“太阳依旧还在,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试炼我们。”
他大笑起来,不表示反对。
那一天我觉得我们两个渺小的凡人用妄言玷污了圣座倘若它依旧神圣。而我并不羞愧。我的试炼与拯救都以那个傍晚在血泊中向我伸出手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当我俯下身,从男人的尸体旁抱起她,我看见持烛之父迎面走来,祂的小小蜡烛在我胸膛里照亮。
她叫莱纱。很普通的名字。之所以和你提起是因为我记得它。
被我发现时,她怀了三个月身孕,孩子的父亲不知其谁。
“她是个拾荒妇,居无定所,有时候也乞讨为生。事情据她说是被害人见她独身行路,用金币把她引诱到林子偏僻处,她承认自己很想要那点钱,但遭遇施暴,就下意识拼命抵抗。”担任本镇法官的大司铎派他的助祭给我一叠供词,“人是她杀的,这点毫无疑问。”
对死去的钱币兑换商我没有太多恶感,他通过放高利贷积攒了大笔财富,有不少捐给了教会,为人还不算悭吝。他家人倒很难令我同情。以他的悍妻为首,第二天一早就扛着仪式木架、圣水杖、圣徒雕像和死者的棺柩在我城堡前庭逗留不走,拿出十足的追债人劲头吵闹,似乎早预料我会偏向凶手。“他们要个什么结果”我问。
“绞刑,没别的余地。”
“她是因为反抗才失手杀人的。遭遇如此重大的危险时不该自卫吗教典上说失贞是女人的罪过,难道保护自己以免失贞也是女人的罪过”
“很遗憾,人命关天,”助祭说,“法律只庇护真正的遇害者。”
“法律只庇护牧师们的金主吧。”我冷笑着。助祭大概觉得接我的腔还不如和一头驴子聊天,只瞥了我一眼,掉头离开。透过他的眼角,我见到教堂拱顶浮雕的纯金涂层正熠熠发光。
该和你说说莱纱了。
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个同她的名字一样寻常的姑娘。她并不漂亮,脸、鼻子和嘴唇都比一般人瘦小一个尺寸,身子也很单薄,只在某些部位显示出了靠体力活糊口的本分。所以钱币兑换商的老婆对丈夫为这么个女人色迷心窍深表怀疑但与这女人双眼对视的瞬间,她闭了嘴。
莱纱有一双湖水蓝的眼睛。得益于她颇显苍白的金发衬托,你会误以为它们十分清澈,其实那是两道深渊。它们仿佛能吞噬和容纳任何东西。我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监牢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从无尽的尽头将深渊向我张开。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尽量避免让自己遭受刑讯,调查官没费一点力气就拿到了口供。刀子是你的吗是的,我平常用来收集柴禾。死者为什么给你钱他没说,我开始只想讨点吃的,他主动掏钱出来。他是否把你当成妓女我不知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一个大块头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他身上有酒味。是你主动捅他还是他跌倒在你的刀上我不知道。
我作证说那一刻我目睹的尸体的确没穿裤子。钱币兑换商那不称职的保镖也作证,他们在河畔小酒馆喝了两杯,主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跑到下游小解,所以死者妻子坚持这不能代表什么。调查官见吵得凶,迅速转变风向,开始往让莱纱肚子大起来的那个男人身上盘问。这原本和杀人案没有一个子儿的关系,但莱纱的脸霎时变得和头发一般苍白,纵使愚钝如我,也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利害。
她什么也没说。
调查官很大度地起身,拖着骂骂咧咧不休的悍妇走了,最后只剩一排铁栅栏,隔开我们两人。“我会还你公道。”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告诉她。
她微笑。也许有感激的成份,但绝不包含希望。
“我未婚夫刚死不久。有人在破冰的河里溺水,他去救,一块儿沉了下去。自不量力的蠢材。他也就是个巡山人而已,前一天我们才睡过觉,盘算过要是怀上了他得每个月攒多少钱才能趁着孩子没出世和我结婚。这下倒好,我甚至没钱埋葬他。救那快淹死的人是神的职责,他竟妄想自己可以代劳。”
我将手指按在唇上,提醒她隔墙有耳,很快又觉得这毫无意义。法庭总归要知道他们想知道的,如果不能以和颜悦色的方式,就只能靠鞭子。
“谢谢你愿意单独听我讲这些破事。”她捋着金发,“在众人当中,大概只有你不会耻笑我。”
“你没做错。将它们引以为耻才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