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能传达到每个听众。
“莱纱是我的妻子。”
法庭沸腾了。
直到我将两张加盖着通红蜡印的羊皮纸扔到大司铎僵硬的脸孔前,煮沸人群的这把火还没有熄灭下去。“她的真实身份是西庭公国史考特男爵的独女,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女人。我在边境隐名游历,老男爵对我有救命之恩,想招我为婿继承家业,他当时重伤垂死,我只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我是宗座亲自授封的教皇国骑士,怎能丢弃我的领地转投别国原打算一逃了之,没想到她一个人找来了,途中历尽艰辛,还卷入这种事件老实说我第一反应是羞耻。各位,如果是你们本该好好保护、精心装扮的妻子突然穿得破破烂烂流落荒野,差点被强暴,还杀了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你有勇气面对她,承认她承认你的无能吗但是,当你恩人的女儿、你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你经由牧师祝福的合法伴侣、深爱你不顾自身危难也要维护你名誉的女人,因你受辱,甚至即将赴死,你若再无动于衷,又怎么配在圣坛前称颂主父的名讳”
你猜对了。我卖掉了我最值钱的东西,那匹马,在边地的黑市找人伪造了一封家谱,一封婚契。手艺不如你,一时倒足够乱真,史考特男爵和证婚的那什么副主教当然都是无中生有,西庭自大公以下带纹章的家族零零总总六百多个,料想他们也没办法查证。我在干以往固执的我看来绝对违心的勾当又如何呢曾经也有这么一个时刻,我选择了诚实但诚实就等于我的原则,我的信念,我毕生恪奉的真实
“不”
大司铎整个人业已凝为石像,助祭代替他喊出声,“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离奇的事”
“证据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空口无凭诬赖我妻子与恶魔有染的反而是贵庭吧”我扯开破旧的旅行斗篷,露出一身铠甲与腰间长剑,“假如还不相信,只剩一个办法能证明我所言无虚”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只有贫苦者的尊严、卑下的公正、弱者生存和抗争的权利是真实的,就和我的剑刃一样真实。
“赌上我的荣誉、良知和我妻子的清白,我要求神断”
法庭磨蹭到下午才完成神裁武士的掣签。当见到全副戎装走出来的是惩火,我脑中一阵昏眩。原以为按惯例,像这种马上要离任的不会再推上决斗场,却防不住他们在签里动手脚。我的好友面色凝重,然而一旦接过武器,命运的肃杀都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自信与骄傲。我掌心大汗淋漓。眼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而他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没人能击败惩火。
他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战士,包括剑术,和心。
“你的神就这样把蜡烛交到你手上”曾与我一同瞻仰圣像的青年满眼鄙薄,“真愚蠢啊,艾缪”
“什么”
“我说你愚蠢不可救药”
我大吼一声,挥剑冲上去,被他轻易接住。我也不知道那瞬间的愤怒从何而立,似乎一切并非剑与剑的交锋,是神的两张面孔在彼此格斗。这场生死较量持续了多久,我已不再关心,只感觉到天际慢慢变红又转暗,四周升起火炬。他太强了,实力与精力都远胜于我,可我同样不能后退半步。我剑上系着一条无辜的性命,和我此生所有的光。即使是向我诉说梦想的挚友,也没资格轻贱、讥诮。
漫长的搏杀最后以我被击倒而告终。旁观了一夜的民众早提不起精神呐喊,助祭跑到我身边,要确认我是否真的失去了战斗能力。我没有求饶。惩火将他的剑双手举起,剑尖朝下,准备给不受神佑的我致命一击。他的眼神冷冽,像极了那天我们见到的另一尊神祗。
仁慈与正义不能并存吗我问。
不能。
我一脚踹中他胫骨,他身躯猛然摇晃一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剑刺穿了锁子甲,刺穿了一截温暖而腥甜的黑暗。与此同时,黎明的第一束熹光擦亮我的眼睛,我看到惩火转瞬即逝的笑。他倒下来,鲜血劈头盖脸淋透我全身。
随后才是人群爆发出的欢呼。
我赢了面对拼尽全力换来的胜利,我却茫然无措。莱纱很自然地蹒跚过来,拥抱并亲吻我,我像台机器似地回应她。四周围满真相大白正义伸张的赞颂声,唯有钱币兑换商妻子嘶哑的哭喊时断时续,“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哪个领主会去维护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
“您用神迹证明了一切,”大司铎疲惫地站到我面前,“作为一位男爵小姐、子爵夫人、您合法继承人的母亲,反抗来自平民的侵犯,其行为完全正当。原告丈夫的死纯属咎由自取。但是,”他咬着摇摇欲坠的牙,“您一度试图抛弃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