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你有没有叫过他师祖?江礼追问。
当然叫过。人在屋檐下,低头的时候总得有。叶鸯捶捶腿,思绪飘回很久以前,又落回很久之后。
叶鸯当然叫过叶景川师祖。不过,当他这样称呼叶景川,通常是别有意图。
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叶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师祖师父好哥哥多种称呼轮换着叫,直叫得叶景川兴奋,连带着小景川也兴奋,然后被翻红浪,共赴巫山。
那只是他们两人知道的事。
又谈了一些从前在无名山上的过往,叶鸯终于累了。打着呵欠拭去眼泪,拿走江礼手中瓷杯,与自己那只一起放回木桌,又坐到床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眯着眼看遍地明月光。
江礼亦感到疲惫,此乃长途跋涉所致。他爬山时累得不轻,直到现在,双腿还微微发颤,迫切地需要休息。
叶鸯挺了挺脊背,动动脑袋,好像要同江礼对话,然而那两片嘴唇还没来得及动弹,人已被拖入睡眠的深渊。他靠在江礼肩上,很快沉沉睡去,江礼探手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并无异常,这才放心。
小心翼翼地扶着叶鸯令其平躺,江礼除去外衣,掀开棉被一角,极快速地钻了进去。
一颗心砰砰直跳,貌似很紧张。
它在紧张什么?
我在紧张什么?江礼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又不是第一回黏着他,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为什么总想黏着他?
怕他走丢?怕他不见?还是担心他忽然淡出自己的生命?
江礼摸索着抓住叶鸯的手,感觉那手指像石头一样冰凉。两汪热泪忽地上涌,他用力睁大眼睛,借着月光细看叶鸯面部的轮廓,小声叫道:哥。
叶鸯迷糊着应声,但没真正醒来,也没接他的话。
外面的风变小了,窗户那边却出现轻微的响动。有人站在外头,想打开窗。
理应戒备的江礼没有动作,因为他透过窗缝,辨认出外面是清双。
清双眨眨眼,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与江礼对视,似乎在询问他今晚是否准备留在叶鸯屋内照看。
江礼摆摆手,竖起食指,又指了指沉睡的叶鸯。清双笑笑,替他们关好窗。月色满山,一夜静谧,风在奔忙,人睡得安详。
握着叶鸯的一只手,江礼心中很不是滋味。费力地去够另一只,摸到的还是一片冰凉。
且把它们放在自己这儿暖一暖罢?也许能叫这一夜不那样难捱。
紧盯着叶鸯的脸,江礼又开始迷惑。从巫山一路来到这里,他当真是为了看一眼雪色?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对赏景不那样热衷?如果不是,真正的理由,该是什么?
心念电转之间,江礼有了答案。
叶景川。
今晚叶鸯提到最多的,不是南国,不是巫山,甚至也不是北叶。
是叶景川。
恐怕叶鸯本人对雪没多大兴趣。他生活在北叶的那些年,早就见惯了落雪,哪里会感到稀奇?
这座雪山的意义,不在于其上终年覆雪,只在于叶景川。
所以无论是冷是累,无论有多痛苦,叶鸯都要来。
他哪里胆小如鼠?他的胆子大得很,令人望之生畏,不敢与他相比。
江礼张了张口,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叶鸯听不到。此刻他静静安睡。
☆、第 94 章
和谁同榻而眠,并不能决定叶鸯做怎样的梦。说来尴尬,这一夜睡在江礼身旁,他却梦到了叶景川,还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那种梦。
春梦了无痕,完全是哄小孩子听的,待他们长大了便会明白,春梦非但不可能了无痕迹,其痕迹还明显得很。叶鸯满头大汗,自梦中惊醒,瞥见高高昂起的小兄弟,不由大窘。趁江礼尚未睁眼,慌忙盘膝而坐,平心静气,好容易才把小兄弟的兴致压下,热汗已沾湿了衣领。
夜间极冷,日间极热,叶景川的家乡就是如此怪异。分明是伏天,却完全没有伏天的样子,除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之外,其余的景观令人看不出此地正是夏季。
叶鸯抹掉脸上剩余的汗,推推江礼唤他起身。清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但顾忌着某人还在睡觉,不敢贸然进屋。
倪裳不与他们同行,江礼这几日又总黏着叶鸯,方璋在偷懒,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煮药送药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清双身上。外面日头毒辣,她站在阳光底下,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叶鸯有些过意不去,见江礼动了动,全没有要醒的意思,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把房门打开,接过清双手中的碗,将碗内苦药一饮而尽。
喝药喝出了饮酒的豪气,其感受却不见得比饮酒舒爽。叶鸯一时逞能,后患无穷,药液方一下肚,腹内立时翻江倒海,激得他险些把刚咽下去的药全吐出来。
清双眯着眼看他,瞧出他不舒服,塞给他一块糖。
叶鸯接了糖块,嘎吱嘎吱嚼着,后面床上的江礼被这阵声响搞得焦躁,伸手在床上乱摸一气。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摸到了叶鸯的枕头,下一瞬,枕头就跑到了他的脑袋上,死死压住一只耳朵,似要钻进他的耳朵眼里去。
叫你叫不醒,推你也不动,吃块糖倒把你吵起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病?叶鸯道,既然醒了,就快起床,少学方璋偷懒,睡到太阳晒屁股都不动弹。
清双低笑,似乎在笑江礼,又似乎在笑方璋。她接过叶鸯手里那只空碗,低头大步离开,影子在地上投下漆黑的色块。
说来也真奇怪,清双回屋不久,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叶鸯抬眼一瞥,发现空中有几朵洁白的云遮住了太阳光。云是好东西。巫山有云,无名山也有云。叶鸯以前最爱看云的变化,也常常在水面上观察云的倒影。他害怕水底,但喜欢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