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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跳钢管舞的男人(1 / 2)

1

夜晚十二点,这是大多数人正沉沉睡去的时候,而我通常会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在身上揣上一把甩棍,踏着街道上零碎的霓虹,前往“灰姑娘”。

“灰姑娘”不是姑娘,但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许多姑娘,因为这里是一家夜店。通常在深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的这段时间里,我会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点上一瓶啤酒,喝上两三个小时,时不时地摸一下身上的甩棍。别误会,我并不是看场子的,我之所以坐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保护一个舞者。

他在聚光灯下出场,纤瘦的身体就像一只蝴蝶。当他低着头,伸出手轻轻触摸到冰冷的钢管的时候,夜店里的那些嘈杂、混乱、不堪和龌龊都已经与他无关,他胸膛里熊熊燃烧着的,只有舞欲的火焰。这时dj会把音乐嗨起,用极富蛊惑力的磁性嗓音喊道:“大家摇起来,让我们欢迎灰姑娘的钢管舞王许昆仑”

许昆仑,是我的老乡、邻居、童伴、同学,却一直不是朋友,因为他从小就表现出高于同龄人的异乎寻常的舞蹈天赋。他经常在我们面前表演从电视晚会上看来的舞蹈,紧蹙着眉头,微闭着眼睛,像仙女一样在我们面前旋转,这让他显得像是一个异类。为了这个,许昆仑的父亲没少揍他,甚至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铁锅,让他跟着自己练习铁砂掌。而母亲也经常这样告诫我:“少跟许昆仑一块玩儿,那娃子,不正常。”

不正常的许昆仑并没有因为练习了铁砂掌而有所改变。在上初一的那年暑假,他甚至偷偷报了县里的舞蹈班。据说,整个舞蹈班里只有他一个男生。这让其他女生的家长很不满,认为会带坏县里舞蹈班的风气,便想方设法地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许昆仑的父母。

许昆仑的父亲得知消息后出离愤怒,当场把他从舞蹈班里揪了出来,用练过铁砂掌的手连扇了他好几个大耳刮子,说要是再敢学娘们跳舞就把他的腿打断。

那天放学后,在回家的偏僻小路上,许昆仑忽然从背后跑过来拦住了我。他看了看四下没人,说:“欧阳,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有些紧张,问:“帮什么忙”

“我刚从电视上学了一段舞,但不知道跳得对不对,你帮我看看。还有,回去千万别告诉我爸跟我妈,要不然他们真的会打”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飞奔一般地跑开,逃也似的回了家。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胆量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直到多年以后,我还在耿耿于怀这个事情。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望着另一个人看见自己如同看到了洪水猛兽般仓皇落跑的身影,会感到何等透入骨髓的悲凉和落寞。

我如果能站在那里,看他跳上一段舞,不会有任何损失。但我没有,大人们的言语让我莫名其妙地选择了逃跑和恐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恐惧什么。

许昆仑爱跳舞,这是整个学校都知道的事情,因此男生不跟他玩,女生也对他避而远之,像是对待一头怪物。唯一能够接受他的,就是学校里和社会上的几个混混痞子。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看到几个混混在操场上把许昆仑围在那里,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喜欢跳舞吗来,给哥几个跳一个,看看什么水平”

许昆仑紧紧地抿着嘴唇,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啪”,一个混混扇了他一巴掌,骂道:“耳朵眼里塞驴毛了让你跳舞呢没听见”

许昆仑白净的小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但他并没有哭,也许这混混的一巴掌跟他父亲的铁砂掌比起来差得远了。他依旧倔强地抿着嘴唇,望着前方,然后就看到了远远围观的我。

我接触到了他的视线,急忙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地走掉了,身后传来混混们隐隐约约的调笑声,像是这个世界加在昆仑身上的枷锁。

2

许昆仑是喜欢跳舞的,但慢慢地,谁都见不到他跳舞了。他把自己的舞蹈包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什么地方,像是一场青春的祭奠。后来,他没考上大学,去了外地打工,在广东的一家电子厂里做流水线工人,攒了些钱,租了房子,谈了女朋友,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以前那些青春往事,都像浮云一样喂了狗。

我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慢慢地跟许昆仑的联系越来越少,以至于到后来,回家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跟他见上一面,因为实在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谈些什么。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浑浑噩噩地活着,人生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尽头。忙忙碌碌的每一步,都只是走在死亡的路上。不过,在朋友亲戚的眼中,我走的是一条再正确不过的“正轨”。

就在我的生活正轨得不能再正轨的时候,我见到了许昆仑。他好像脱轨了,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落魄的气息,随身的行李包里只塞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内衣和两包方便面。许昆仑说,他身上没钱了,所以来济南投奔我,想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很惊愕,便问他:“你没钱了你打工赚的钱呢”

他说:“学跳舞,花光了,我报了一个班。”

“那你的工作呢”

“辞了。”

“那你女朋友呢”

“分了。她说她接受不了跳钢管舞的男人。”

“钢管舞”

许昆仑点点头,重复了一遍:“钢管舞。”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也不知道掠过了什么画面,总之是姹紫嫣红的一片,喉咙里一阵干呕。

许昆仑好像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

两天后,我陪着许昆仑来到了“灰姑娘”。当时正值中午,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调酒师在吧台里练习抛瓶。店老板穿着对襟大汗衫,趿着拖鞋,嘴上叼着一根烟,半睡不醒的样子陷在沙发里,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遍许昆仑,问:“你想在这里跳舞”

“嗯。”许昆仑点了点头。

“你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舞蹈专业”

“我没上过大学,我是报班学的跳舞。”

“跳什么舞”

“钢管。”

店老板闻言哂然一笑:“男的跳钢管”

他不等许昆仑回答,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许昆仑肩膀说:“小伙子,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干点啥吧,别整天琢磨些有的没的。”

许昆仑急了:“你让我试试,我来都来了。”

“怎么试”店老板斜瞅了一眼舞池里的领舞台,地方很小,半圆形,像是一块海洋里寂寞的岛屿。岛屿上立着一根明晃晃的钢管,笔直向上,如同定海神针。

许昆仑踏步就要上去,店老板急着喊道:“鞋,鞋”

许昆仑脱了自己那双脏兮兮黑乎乎一走一个鞋印的旅游鞋,赤着脚上了领舞台。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伸出手,握住了看上去冰凉的钢管。

没有灯光,也没有音乐,但一股奇怪的韵律如潮涌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我整个身心。我沉浸在一种极其愉悦的视觉感受里,这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现实。许昆仑纤瘦匀称的身体围绕着钢管轻盈地转动着,像是被风吹起来的一样。他身上那廉价简陋的运动服衣袂飘飘,如同蝴蝶迎风展翅时绚烂的尾翼。

看着许昆仑摄人心魄的舞姿,我忽然意识到,少年的梦想就像一粒永不腐烂的种子,它可以被埋藏,也可以被丢弃,但痛苦煎熬过的每一秒都是对它的灌溉,它会报复性地开放出异常夺目的花朵。

一支舞跳完后,许昆仑站在原地,气喘吁吁,面色潮红。两个调酒师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瓶子,惊讶地看着他。店老板用手一指:“你叫什么”

“许昆仑。”

“晚上十二点过来上班,每天二百,工资月结。”

3

在“灰姑娘”,许昆仑正式开始了他的舞者生涯。我经常会坐在偏僻的角落,就着一瓶啤酒,等待他出场。他给自己设计了一套表演服装,红白条纹组合,彰显着力量与轻盈。白炽灯光会在一瞬间聚焦在他的身上,由有经验的dj操控的音乐也顿时动感起来,许昆仑一手扶着钢管,慢慢抬起头,像是威风八面的齐天大圣。就在观众惊愕之际,他却又一拧身,刹那间变成了飞起的蝴蝶,倾斜的身体绕着钢管做一个720度的旋转,潇洒飘逸,肢体之间的美无法诉说,把那些在灯红酒绿里寻欢作乐的轻薄男女们惊得目瞪口呆。

他刷新了这些人的三观,让他们知道,钢管舞还能这么跳。

夜店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碰到,“水浅王八多,到处是大哥”,最不缺的便是混社会的主。麻蛋头、一身肥膘、大金链子、胳膊上的刺青是他们的统一标志,偶尔碰到个有点文化的,会在手腕上缠上几圈佛珠,把逼装得与众不同。那天晚上,我就亲眼见到了这么一位文化气质型大哥。

气喘吁吁的许昆仑刚跳完舞下来,就被服务生喊去了一个卡座旁。一个瘦了吧唧的家伙启开一瓶啤酒递了过去,说:“跳得不错,我大哥请你喝一杯。”

在夜店讨生活,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要你喝你就得喝,要不然就是不给面子。就像肖大宝在老男孩之猛龙过江里说的那样:“哥哥送来一瓶beer,大宝叫您一声dear,哥哥送来一打beer,大宝脸上全是tear。”

许昆仑接过瘦猴递过来的瓶子,点头致谢,说了句“谢谢大哥”,然后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酒量不错。”坐在卡座中间的大哥发话了,他两边各搂着一个美女,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胳膊上还文了一尊观音,看上去像是个有信仰的黑社会。他推开一边的一个美女,拍了拍沙发,说:“过来坐。”

许昆仑怔了一下,瘦猴骂道:“大哥让你过去坐,耳朵聋了,听不见啊”

许昆仑只能坐了过去,大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眼,说:“男的跳钢管,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别说,还真他妈的挺带劲。”

许昆仑赔着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看你这腰,比女人的还软哪。”大哥说着,往他腰里摸了一把。许昆仑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一瓶酒说:“谢谢大哥这么看得起我,这瓶酒,我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