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起彼此的手同立在继国府前时,二人当真是怀抱必死的决心敲响了那一扇门,终究不知门开后自己会受到何等待遇。然而迎接缘一和薰的却是忧心如焚的继国夫人,笃姬。温婉秀丽的女子盼得爱子平安归来,早已是泪湿衫袖,哪里还记得责备缘一不顾危险贸然出府呢。这时两人总算明白过来,府上灯火尽亮原是为了寻找突然不见踪影的继国家少子,而非向他们兴师问罪,皆是心中大定,行走间更多出三分底气。
饶是如此,这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还是惊动了继国家主,但他并未勃然大怒降下责罚,只是让夫人笃姬将缘一与薰领入自己的房间。于是薰就在这种情况下与继国缘一的父亲相见了。隔扇半开,其间淡墨绘制的山水朝两旁让去,露出卧在榻上的男人。面庞病容清减,侧脸看去温和而润致,双瞳却灼烈若两团赤焰。
来时的路上薰已从继国夫人口中得知,家主三年前追捕鬼王时被其血鬼术所伤,自此身体便每况愈下。薰问夫人:“为什么告诉我一个外人这些事情?”笃姬垂眸莞尔一笑,替薰理顺鬓边乱发,道:“你是缘一的友人啊。而且我看得出,你其实是个好孩子。”薰闻见女子衣袖间幽雅的香,与缘一身上散发出的一模一样。她难得显出些许羞赧,掌心悄然拂过继国夫人指尖掠过的地方,低声说一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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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缘一与薰并肩跪坐于叠敷之上,本应等待继国家主发话裁决,缘一却猛然抬首,一反常态率先出声:“擅自出府累您担忧,是我之错,请父亲责罚。”薰登时大急,想张口抗辩却被缘一伸手捂嘴,恨得暗自掐住缘一腿上软肉,少年人分明吃痛,却挺直上身纹丝不动。继国家主是何等人物,不过是对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罢了,只忍俊不禁:“你们还真是要好,难怪缘一拼命也要救你。”
这话是看着薰说的。男人对她微笑道:“你叫薰是不是?听严胜说缘一赞叹你的天赋,私下里传你剑术。那么你想用它来做些什么?可以同我讲讲吗?”闻言薰旋即起身,站在家主面前不卑不亢道:“我要用它杀鬼。原因嘛,我不想死,也不希望别人因鬼而死。”
“所以我要得到更强的力量。斩鬼一途,除以武力压制以外,别无他法。”薰掷地有声。
“力量吗……”男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忽然向面前一跪一立的二人同时抛下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缘一,薰。告诉我,你们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乍听此言,两人都面露困惑之色,齐齐摇头。继国家主应是早有预料,淡笑一声:“不知道对吧?这个问题,以后你们还可以再想。”他神色一凝,握拳抵在唇边咳嗽起来。男人直起身体,自榻上行至薰的面前,一对赤瞳自上而下锁住她,声音沉定地说道:“薰,我允许你修习继国家的剑技,令你成为猎鬼人。但我有个条件需要你答应。”
“什么条件?”薰全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必要之时,你将无条件地保护缘一和严胜的性命。甚至于替他们去死。你愿意吗?”
缘一大惊,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磕下,扬声道:“父亲大人!不可!怎能令薰替我无故丧命!”
“对不起,我不愿意。”薰却后退一步,拒绝得全无转圜余地。她从容道:“我不是你豢养的死士,更不是奴隶。我爱惜我的性命,就算要为他人牺牲,也得由我自己来决定。”
“倘若定要如此,这个猎鬼人,我不能做了。如果你担心我会泄露继国家的剑术——那么,刀就在这里,砍去我双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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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室里充斥着冷凝的寂静。许久之后,方才还表情肃杀的家主竟然第一个拊掌大笑起来,也不顾自己刚刚咳嗽得撕心裂肺。二人皆错愕不已,只听继国家主改容一
笑,温声对薰道:“好孩子,我没有看错你。这便和缘一去吧,从今以后,你与我继国家子弟享受同等待遇。”
继国缘一与薰喜上眉梢,都向家主道谢个不住。两人无不雀跃欢欣,其中以薰尤甚,险些要学缘一给家主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被拦下后喜孜孜向家主道:“我就知道竹千代的老爹不会是坏人!”口无遮拦,倒惹得缘一脸红愈深,再度向父亲郑重言谢之后,忙不迭引着薰自前门去了,隔得很远仍能听见薰豪快的笑声。
继国家主含笑目送他们逐渐远去,直至望不见那二人身影时,男人英秀的眉宇间终于现出云烟般缭绕不绝的愁思,自言自语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但愿,但愿……”这一番话本是无意间道出,不想日后竟一语成谶,却是无人能预料到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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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论继国家主这边心绪如何芜杂,继国缘一和薰如今自是喜乐无极。清夜凉风,正宜缓缓而归。二人忙乱一天,又兼大惊大喜,业已劳累不堪,便在继国缘一院落前挥手作别。
薰临走之前,天公作美,自漆暗浓云间缓缓托出一弯新月来,恰似寒冰间没入雪亮刀刃。薰从不识男女避忌,今夜又高兴得很,冷不防展开双臂便扑上前来,赠予继国缘一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拥抱,她青春蓬勃的呼吸拂在他颈窝之处,激起心间大片涟漪。全无戒备的少年人陡然怔住,不知为何心跳一瞬紊乱,待想起应将自己僵硬的手臂环上薰单薄脊背时,她已如捉握不住的河川自他怀中指间流逝,徒留他独自一人长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