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昂松了口气:其实你们还是不懂大师兄。
帝师阁里人人通透,好的坏的都过得明明白白,反而少了纯粹的快乐。眼见母亲有疑,师昂解释道:不错,父亲伤重的消息确实是大师兄传出去的,有关泗水之盟的消息亦是他擅用阁主飞白书昭告,但他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我。
他
比起当初你和父亲一味否认我,不想授我以阁主之位,反而托与大师兄重任,处理上下事务来说,他反倒是最希望我能回来担这个担子的人。师昂眼睛隐隐发红发热,帝师阁是个什么地方,以乐入武,可是年少一场突发的耳聩之疾,几乎断送他一生前途,当时阁中人人莫不道哉他将因此丧志,可大师兄却扛了下来,个中苦痛,能与谁说?呵,无人能知他人悲欢。
这些年来,人人莫不夸他,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虽能出彩,却已至瓶颈难以突破。母亲,大事临头时,你可敢拍着胸脯说你从没怀疑过他的用心,当你不得不想方设法招我回来继位时,是否又防过他?
师昂摇了摇头,语中苦涩:师兄他一直知道,虽冠以师姓,却始终是外男,但他的心从来都向着帝师阁。若非如此,阁中无人,上下掌权唯他,又素来盛名,你说他真要避着,这些会被你发觉出来吗?
师夫人大惊:你是说惟尘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暴露,为你开道铺路?
那个雷雨夜她匆忙赶回云梦,偶然发现了师惟尘耳疾痊愈,能背身听话,想着连当年洞庭庐主庄如观都束手无策的病转眼治好,实在不能不怀疑,再结合他那一套说辞,既然此事只有师惟尘和师瑕二人知道,只要瞒下来,或是在他人造谣时出言澄清,没理由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当时觉着风雨将至,念着情分,师夫人想他是有苦衷,无奈之下寻了个借口打发了他去,却是从没思索其中深意。
不知有几分,但这次我回来,听师弟们说了不少故事,这一年我也在想,人生谁无执念,越明白事理,越懂事听话的人,心里的苦未必不深。
师昂叹息:大师兄怎可能不介意耳疾,若是没有这病痛,我当日能做到的事,他未尝不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所以才一路退让。
师夫人面露悲戚:这孩子心如琉璃,是我疏忽了。那时我本想若他聪明,走了也便走了,过些年捏个身死的说法,全了恩义,只是她伸手扶额,只是他竟又传书光明正大归来,叫我如何面对。
母亲何须担忧,师兄不会在意。没做过坏事的人,纵使小恶,心头也会愧疚万千。毕竟他也确实做了那些事,耳疾也不会凭空治愈。只是,本能抽身事外,却又回来蹚浑水,对他来说不知是福是祸。说完,师昂放下随手翻阅的书册,拱手作礼,施施然往外面去。
赶在他身影消失前,师夫人一声叫住了他:云梦好山好水,生出来的都是直肠子的剔透人,可外头尘世已变,想高洁不染谈何容易,要付出和舍弃的更是百十倍有余,孩子,别人家指望光耀门楣,但我不需要,阿娘曾是真心不愿你踏上这条路,不愿你出头!
所以,做得越好,反而大错特错。
纵然没有幼时的批命,她也千万般不愿。也许是年少拜师学艺的缘故,她比寻常闺阁女子见识广阔,知道甘于清平盛世为臣,也不要处叔季之世拔剑,前者或为坦途,后者却需劳心劳力。
师昂嗯了一声,似乎将曾经的不释怀通通放下了。
我去看看父亲。
师夫人呆立远处,看着他手指从桌前书册上轻轻扫过,转身,走出了太簇堂。一年服丧期,师昂每日都会去一趟剑川的祠堂,替已故的老阁主点上一盏灯,枯坐冥想一个时辰,再顺道下睡虎碑亭,去往禁地习练武功。
人人只夸新阁主孝心感天,刻苦不辍。
剑川山中低洼处,从上往下观望,如一只宝瓶瓶口,陷在刀劈却未斩断的夹缝边角,只有一条险路可走。所谓禁地,要护着的其实是一片沿着溪水开凿的石刻,山中并无洞穴暗室,也就没有藏宝地的说法,否则以机关避之则可,也就不需要所谓的守山人了。
历代阁主都要来此参悟,只有日夜和隔三差五的区别,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并不惹人怀疑,因此,此地乃绝佳藏人之所,不仅能瞒住天下人,还能瞒住整个帝师阁的人。
你再不来我就得饿死了。水潭边的凸石头旁,姬洛背靠卧躺,无聊地拿小石子打了两个水花。师昂走过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姬洛搬开盒盖,看食馔都是些清淡素食,不禁抱怨:诶诶诶,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半点油荤都没有!
盛夏酷暑,药粥有助下火。你想食肉师昂沉吟了一刻,利落抬手,一指打下枝头的飞鸟,指了指道:那里。
姬洛麻溜地生火架烤。
我记得大半月以前你已经追杀我到武夷山了吧,近日呢?怕是该到曲阿了?姬洛给架子翻了个面,烤焦的鸟肉露出金灿灿的油光,甚是引人垂涎。
这一年来师昂追杀一事,传得那是沸沸扬扬,可江湖中无人晓得,只有师昂打着幌子偶尔离开云梦,至于姬洛压根儿哪也没去,整日在这儿腆着肚皮晒太阳,日子过得好不轻松惬意。
师昂接话:忘了告诉你,五天前你在飞来峰下同我交手,差点把慧理和尚建的灵隐寺给拆了。之后被我打伤,不敢上江淮京师,往南海郡流窜,似乎意图从宁州巴蜀借道。
姬洛坐直身子,睨了他一眼,拿手中枝条戳了戳烤肉,不大愉悦:鸟翅不分你了,这流窜二字也忒难听了点,怎么也是踏月而来,拂袖而去,才当得我的英姿。
从头到尾都是他二人的计策,目的是为了打乱对手阵脚,从中反窥。
是,英姿。师昂哭笑不得,他可不善说书,这些都是话本子上编撰的,他只是据实以告罢了。据说四劫坞那位舵主,专门安排了人手四处搜罗消息,汇集一处,再请上三五个书生着笔,每月都能卖上好些册。
帝师阁重地不得看闲书,师昂虽在外时随手翻过三五本,但也不好明目张胆破了规矩带回来,更何况让姬洛瞧见了也不大好,这位赵舵主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愣是在字句间将姬洛贬得一无是处,一会说他是个满脸麻子的瘦干猴,一会又说他是个贼眉鼠目的小人。
姬洛甚是满意,双手抱着脑勺向后一躺,戏谑道:你不会真的把人家寺庙给拆了吧?这不像你能做的事。
自然是找你的人。师昂两指搓着一片香草叶,沉吟了片刻,不再打趣后他脸色显得很不和善,这一年来我可以断定,他们一直都在查你的下落,而且时刻要防我杀你。可是你又踪迹全无,人间蒸发,只能从我下手。
我这一消失,看来乱了某些人的阵脚。姬洛撤下木竿子,分出一块腿肉递给师昂,而自己撒了点香料,大快朵颐起来。
师昂接过,却没啃咬,而是继续问话:你有什么打算?
再等等。
说着,姬洛冲他手中的食物挑挑眉,兀自囫囵吞肉去了。这三山四湖里的人每日那么清苦,这是都是辟谷成仙吗?想着想着,不由抛去同情,一吐苦水:相叔一个人在云岚谷住了六年,真是太惨了,我这日日靠你接济尚且如此,难怪他混成了野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师昂闻言,将肉食放在莲叶上,兀自走到水边濯手:等此间事了,我会亲自去一趟哀牢山向他赔罪。
你小心人没见到,先被白少缺扫地出门。姬洛唔了一声,心想眼前这人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乎挑不出任何错。
师昂负手走了回来,居高临下打量他,眼中似乎有催促之意。姬洛瞧出来却不做声,只抿了抿唇,不情不愿扔掉吃得干干净净的鸟骨头,叹息一声也去水潭前濯手。
随后师昂抱琴在怀,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