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璟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和继母,希望他们说点什么,不论说什么,至少给他一个反驳的理由。可是夏维年和许茹并没有那么做,两位天命之年的老人,眼底是抹不开的沉沉悲色,像是对着唐琬,又像是对着夏璟,让他看起来如同是一个需要怜悯的可怜人。
他们凭什么同情我!夏璟咬牙切齿地想,他的母亲死了,他曾经差一点疯了,但始作俑者却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这是什么无望的黑色童话故事?他紧握的手心里指甲刺破皮肉,愤怒即将化作实体冲破情绪的临界点,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身体里咆哮而出。
然而,在他跨入深渊之前,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拉住了。
雨好像在一瞬间停了,头顶多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傅砚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腰,挡在了他的身前。他托起夏璟的脸,与他鼻息相抵,将他眼中除自己外所有的东西全部挤了出去。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又或许没有,只是一场冗长且沉闷的幻觉。夏璟合上眼帘,直到呼吸不再颤抖:“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一个我。他不敢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傅砚蹭了蹭他的额头以示安慰:“让我去说,好吗?”夏璟没有犹豫,下意识点点头。
他接过傅砚递来的伞,走出去很远,把自己放到安全的角落,远远望着傅砚低头与夏维年交谈。可傅砚什么都不知道,即便他足够聪明,从三言两语推断出他们的关系,但有关当年的恩恩怨怨,恐怕没有人会告诉他详情。
他会和夏维年说些什么?夏璟略有些不安。傅砚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焦虑,时不时会抬起头看他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叫人宽慰的笑容。谈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结束后,傅砚帮夏维年和许茹收拾了东西,目送他们离开了墓地。
走之前,夏维年回头看了夏璟一眼。对于自己的儿子,他的眼中从来没有任何责怪,有的只是浓到无法稀释的心痛,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内心充满慈悲的圣人,以渡凡人出苦海为己任。
可越是这样,夏璟就越是无法释怀。
第37章
走出陵园的路远比他们来的时候热闹,扫墓大军蜂拥而至,为肃穆的园区平添了不少人气。孩子们通常会把这样的日子当作春游,可惜这次天公不作美,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伞下,亦步亦趋地跟在长辈身后。
进来的时候是夏璟领着傅砚,出去的时候完全反了过来。夏维年和许茹离开后,夏璟按部就班替唐琬擦拭墓碑,上香,烧纸钱,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他跪在母亲墓前喃喃自语,说生活的琐事,说工作的见闻,说傅砚,对刚才的纠纷只字未提。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小时,他起身对傅砚说:“走吧。”
回程的车上,夏璟闭眼假寐,他没有问傅砚和夏维年说了什么。早年叛逆的劲头让他很早就向家里出了柜,而带到母亲墓前的人,身份也不难猜。他无所谓夏维年的态度,但不能忽视傅砚的看法。只不过,今天太累了,他让自己等一等,不用很久,或许明天,他就会把故事告诉身边这个人。
傅砚没有把车开回家,而是带他去了一家私房菜馆,说是朋友开的店。把车停好后进了小巷,七拐八弯,绕了很久才抵达目的地。虽然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夏璟十分怀疑,把饭店开在这种地方会有生意吗?
不过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傅砚告诉他,这种地方吃的是所谓的逼格,一般得提前很久预订,网上营销案例不少,很多人喜欢尝试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越是吃不到,越是趋之若鹜。他说老板和大厨都是他那个朋友,手艺也就一般般,如果夏璟觉得不好吃,不用给他面子。
说话间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戴着围裙挽起袖子,对着傅砚直接就是一个熊抱。这人看起来年长傅砚几岁,身材结实,五官生得正气凛然,面部线条刚硬流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警察这一职业。想来他应该就是傅砚的朋友,也就是这里的老板。
傅砚帮他们简单介绍了下彼此。老板叫刘清池,这家私房菜馆开了五年,他喜欢做菜,家里也有钱,开着纯属玩票,高兴了就开张几天,忙起来就关门大吉,反正也没指望赚钱。他对傅砚说,这里已经半个多月没接待过客人,算你小子运气好。说完眼睛瞟了瞟夏璟,笑得有些暧昧。
同类的气息很好分辨,夏璟与刘清池第一次见面,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容。两人随后跟着对方进入一间四合院,环境优雅,地方小而精致。刘清池让他们随便找个房间待着,问夏璟有没有什么忌口。他没有问傅砚,应该是对他的口味很熟悉,夏璟摇摇头,说没有。
待人走后,傅砚咬着夏璟的耳朵八卦:“别看刘清池这样,他是在下面的。”夏璟心中扬起半分惊讶,但很快消散,毕竟一米九的肌肉零号也不是没见过,就是没下得了口。他不动声色抿了抿嘴:“你睡过?”傅砚闻言,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你介意?”
说介意未免显得小器,说完全不介意又自欺欺人。夏璟暗忖,他进入角色的速度有够快的,这会儿醋都吃起来了,真可谓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不禁努努嘴,对自己很无语。傅砚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不睡朋友。”
哦,那就是没睡过,夏璟迅速得出结论。他被这句话有效地缓解了一半的嫉妒,剩下那一半,不太强势地胁迫着本人,端起装模作样的架子,故意找茬道:“那你想睡我,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刻意上扬的音调,和放低音量的尾音,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过这一拳就如同打在棉花上,没有取得预料中的效果。傅砚无意识地点点头,直言不讳:“本来就是,没想把你当朋友,况且,”他突然凑近,“不是想睡你。”语气竟然还有点委屈,将不要脸表现得十分到位。
夏璟一愣,马上意识到隐藏在朴实文字下的陷阱,一重又一重,显而易见的捉弄。他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嘴角却不自知地勾起笑容。一个擅长写刑侦文的作者,竟然拿甜言蜜语跟他玩文字游戏。夏璟胡思乱想了一通,回过神来发现,空荡荡的肚子正积极地提着抗议。
“饿了?”傅砚也听见了,伸手覆上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揉了揉他的肚子。然而手的主人不太老实,没摸几下就直奔下三路而去。
脆弱的部位被温热的掌心撩逗,夏璟浑身一颤,赶忙把傅砚的手掀开,而后相当挑衅地朝他舔了舔嘴唇。轻佻的目光往下汇聚,如一窜而过的电流,无不刺激着对方着胯下那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始作俑者满意地宣告:“先吃饭,再吃你。”
他觉得傅砚可能有一天会被自己逼疯,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想到这里,夏璟就不可避免地感到愉悦,早上那点破事,被挤到思绪的角落,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端上桌的第一道菜是花生。
夏璟有些微妙地看着眼前的盘子,直径七八厘米左右,是一只猫爪的形状,肉垫部分呈现粉色,看起来十分少女。刘清池放下盘子,站在两人对面:“最近研发的新酱汁,酸酸甜甜,初恋的滋味,尝完给我点评点评。”
傅砚嫌弃地甩甩手,让他赶紧滚。对方丝毫不生气,嘲笑他有异性没人性,说完又一本正紧向夏璟道歉,说异性不是那个意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夏璟点头表示理解,刘清池就闪身出了房间。
这道花生出乎意料的美味,甜味多过酸味,但非常清爽,傅砚都赞不绝口。他笑说刘清池虽然喜欢做菜,但毫无天赋,也就仗着有钱,强迫他们这些朋友捧场,当然都是免费招待。他一连吃了好几颗,微微一侧身,就看到夏璟低着头,伸出舌头,对夹在筷子上的花生舔了一口。
那么小一颗东西吃成这样也是没谁了,傅砚略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裤子。得了,自制力都让狗给吃了,某个玩意儿真能不分场合地叫他好看。
第38章
因为事先有傅砚的提醒,夏璟本没有抱太大期待。但事实上,一桌菜好吃得远超他的预期,就连傅砚都十分费解,他上一次见识刘清池的手艺是在刚回国的时候,现在不过两个多月过去,这位朋友的烹饪水平竟然有了质一般的飞跃,仿佛直接从小灵通迈入了智能手机。
酒足饭饱,夏璟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这里没有禁烟标志,他问傅砚讨了根烟,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白雾迷了眼,他不断在权衡,是否要将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从大脑里挖掘出来,拼凑成一个方便理解的客观故事告知对方。可或许傅砚并不感兴趣。家长里短,就如同狗血的八点档连续剧,对男性的吸引力非常有限。
犹豫再三,连着向傅砚要了三次烟,第四次的时候,对方拒绝了他的要求。
伸到傅砚面前讨烟的手被对方捏在了掌心,很用力,挣脱不开。但也仅仅是握着,没有更多举动,没有出言相劝,传递着毋庸置疑的保护欲,如此可靠,令人安心。
夏璟内心动摇不已。这不是一个值得让人知道的故事,但又无法遏制自己想要倾诉的欲望。他忍得太久了,久到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诡异的错觉,仿佛自己压抑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等眼前这个人出现,让他把束之高阁的记忆摊开在阳光之下,腐烂也好蒸发也罢,将生命里承载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交到对方手上。
这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夏璟吸了吸鼻子,目光定格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傅砚那双手很漂亮,修长有力,骨节明晰。他盯着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有些茫然地掀起眼皮,追着那几道凸起痕迹,看着它们隐匿在手腕处。它们错综复杂地埋在身体里,总有几条通往心脏的位置。
腕关节轻轻一扭,手掌覆上那不甚清晰的经络,夏璟在傅砚的手背上来回抚摸,像是在积聚勇气,循序渐进地从喉咙里挤压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可是还不够,他不自觉捏紧对方的手,给了自己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就是,关于我家里……”
“嘘……”傅砚将掌心盖在了他的唇上,堵住了呼之欲出的故事。夏璟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睫毛矜持地颤了几下,眼看傅砚的脸离他越来越近,瞳孔中自己的神情也越来越清晰,直到视觉不堪重负,模糊了眼前的光景。傅砚轻柔的安抚携着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用勉强告诉我,我时间很多,耐心也很多,你可以慢慢来。”
对方显得沉着而有涵养,可夏璟想解释,不是不愿说,是怕你不想听。他瞪大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吻温柔地落到眼角,像是要舔走那里并不存在的泪水。
“傅砚,”夏璟抓住他的手,将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是不想说,可是你想知道吗?”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宛如一个虔诚的忏悔者。傅砚似乎很意外,顺从地捧住他的脸:“为什么会这么想?”拇指在他颧骨上来回摩挲,很确定地告诉他,“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令夏璟全身的细胞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他朝傅砚调皮地翘起一侧嘴角,尽量将轻松自在表现在脸上:“我七岁那年,母亲自杀去世了——”
七岁的夏璟在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己的父亲和一个陌生的阿姨在一起。两人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面对面站着,神色自如地交谈了几句,很快就分开了。夏璟躲在路边一棵树后,偷偷把自己藏起来。他不想打扰大人们的聊天,本想等那位阿姨离开后,冲上去给父亲一个惊喜的拥抱,但在看到父亲脸上那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孩子很敏感,他知道父亲很难过,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该怎么办?爸爸好像要哭了,自己哭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对了,告诉妈妈,妈妈一定有办法的。
夏璟转身就往家里跑。
天气很热,他跑得一身臭汗,进了家门,就扑进母亲怀里,把自己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然后,家里就再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
七岁的夏璟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因为自从他把所见所闻告诉母亲,她就再没有对自己笑过,也不会亲自己了。原本幸福美满的生活变成了永无止尽的争吵,当然,都是母亲单方面的发泄。她摔东西,大吼大叫,对父亲拳打脚踢,甚至想要动手揍自己。父亲只有在母亲控制不住想要打自己的时候才会出面阻止,其他时候,多数是由她任意发难。
夏璟变得不喜欢母亲,整天闷闷不乐,提心吊胆地看着唐琬的脸色。他还安慰父亲,让夏维年不要难过。他说,妈妈不要你,我要你。他擅自将唐琬视作敌人,和夏维年统一了战线。而这个时候,夏维年就会劝他,不要恨妈妈,妈妈还是爱你的。
这样过了大概半年,有一天,唐琬突然心平气和,把夏璟叫到自己的房内,告诉他自己有话要说。
夏维年不在,习惯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夏璟其实有些害怕,但他不想让母亲发现这一点,他怕唐琬会因此难过,所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进入房间后,唐琬锁上房门,把夏璟抱到自己的腿上,轻声细语地问他,知不知道那时候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是谁。
夏璟很久没有被母亲这样抱了,久违的温暖让他放松了警惕,只觉得非常开心。他告诉唐琬,自己不认识那个阿姨。唐琬亲了他一口,说,夏璟,你记住,那是小三,是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坏蛋,他和你的爸爸一样可恶。
夏璟懵懵懂懂,不太理解母亲说了什么,但唐琬显然不想再作任何解释。他把夏璟放到地上,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哭了。唐琬一掉眼泪,夏璟跟着也哭了起来。他们抱在一起,唐琬崩溃地大叫,你爸爸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夏璟跟着哭喊,妈妈我要你,我要你的,爸爸和你我都要的。
唐琬仿佛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她让夏璟说,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不要丢下妈妈。她说一句,夏璟重复一句,将誓言深深地刻进身体里。她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可唐琬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