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句废话,”顾之洲恶狠狠的威胁:“我一把火把你们后山全烧了!”
后山全是珍稀药草,烧了还得了?
淮初不敢再惹这疯子,麻溜的给顾之洲处理起伤口。
捣鼓半天,他看着那一手心的灼伤,还是没忍住感叹一句:“真是心狠手辣,你不跟他好是对的,这要一吵架就拿鬼挽纱烧你可咋整……”
鬼挽纱,魔尊身上永世不灭的烙印。
顾之洲转了转脖子,骨头咔咔作响。
淮初彻底老实了,打了盆水来,往里头倒了些不知名的药水,让顾之洲把手放里面泡着。
隔着晃动的水面,顾之洲斜眼觑着手心狰狞的伤口,总算平静下来。
他忖度着问道:“这个……会留疤么?”
淮初愣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反问一句:“你想留?”
顾之洲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铺开一层阴影。水中的手一点点的合拢,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破口,带起丝丝拉拉的疼痛。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顾之洲说:“不想。”
“那就不会留疤。”淮初把手伸进水里,捋开这人自虐般攥紧的手指:“上回给你的安神香有用么?能睡着吗?”
顾之洲逐渐放松了脊背,卸了力瘫在椅子上。闻言,他摇了摇头,有些疲倦的捏着眉心:“还和以前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想到和傅子邱同塌而眠的那一晚,竟是这百年来睡的最好的一夜。
“我又改了个方子,你拿回去试试吧。”淮初也是头疼,这么多年多少方子都试了,半点用都不管。好几次顾之洲脾气上来,差点砸了他的招牌:“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还是放宽心的好。”
心病?顾之洲嘲讽的勾起嘴角,他的心病早就烂到根了,任心比海宽也没救。
“算了,”淮初大概也是觉得劝了没用,破罐破摔道:“反正也死不了。”
顾之洲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回了墟余峰。
灵霁剑门威严庄重,墟余峰更是巍峨秀丽,高耸的山峰冲破苍穹,九重天外须弥不散的霞光将山云薄雾染的绯红,像极了姑娘家羞红的脸。
灵霁洲上人人以墟余峰为尊,墟余峰又供着个祖宗顾之洲。
遥想八百年前神魔大战,墟余剑尊高雁如,一柄长剑“北歌”大破诛神阵,斩尽魔王麾下三十二名典鬼将军,何等威风。多少剑修挤破脑袋想要拜入他门下,一概铩羽而归。
人人都道北雁君,志在逍遥,不在名。
直到一百多前,他亲手从人间抱回来两个半大小儿,并昭告三界,收此二人为徒。
那两个小孩就是顾之洲和傅子邱。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写字,一起练剑习武,连开神识都是一起的。
曾经也被质疑过,说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做北雁君的徒儿。
后来一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墟余峰上负雪君和明烛君的名号响彻三界,再无人敢轻慢。
顾之洲以为此生便要这样度过,师父虽然严厉,却处处爱护。师弟温良聪颖,在外独当一面,在内对他百依百顺。
北雁君一脉虽比不得旁支人丁兴旺,只这三人却足以聊慰余生。
他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不给师父丢人就是最大的愿望。即便往后师父百年退隐,师弟比他靠谱的多,总不会轮到他担当大任。
无奈世事难料,师父骤然病逝,师弟断剑入魔,剑门的担子一下子落在了顾之洲的肩上。
最开始的时候,真的是内忧外患。
墟余峰强势太过,早在九重天上招人红眼,仙门百家等着机会想将他们拉下神坛。
而剑门旁系中,又不乏德高望重的长老和师叔伯,谁甘心拜一个二十来岁的小辈为尊?
那段时间顾之洲整个人瘦的厉害,一身结实的腱子肉萎萎顿顿,只剩个骨头架子。
他脾气从小就不好,师父在的时候,人家尊重高雁如,便也给他几分好脸。师父不在的时候,还有个能说会道的师弟在前面挡着,也没怎么看人脸色。
直到那时,顾之洲才知道自己平时招了多少人恨,有多少人想趁机看他的笑话,将他踩在脚下。
对此,顾之洲的态度十分明确。干脆在剑门对决,那些不服气的,有意见的,不甘心的,来一个他战一个。各凭本事说话,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说,灵霁剑门,甚至是顾之洲能有今天,都是他一剑一剑硬生生打下来的。
从那以后,三界再无人敢小看顾之洲。自然,他的名声也一臭到底。
什么贪功恋战、急功近利啊,还有说他脾气狂躁、杀人不眨眼的。
人人尊他,敬他,天帝也对他礼让三分。可大家也怕他,惧他,忌惮他一身莫测修为。
除了知晓他这一路艰辛的寥寥几人,无人敢亲近他,亦无人再真心待他。
偌大剑门,顾之洲行一路,便收获了一路恭敬又疏离的问候。
一声声“负雪君”唤的真切,却没人敢抬头看他,靠近他时也都要屏息以待,唯恐一个疏忽便要讨顿打骂。
顾之洲脸上没露出半点端倪,他轻抿着唇,仍旧是那般薄情寡义的模样。
心里却在暗自冷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今剑门鼎盛,只要负雪君在一天,就无人敢再上门欺辱。这是他一直想要的,至于旁人背后议论的那些,这么多年,有什么可在乎的。
何况那些人也没说错,他生来便刻薄无情,招人讨厌的很。
许是尖酸中到底留了份自知之明,顾之洲住的偏远,不去凑别人的热闹,也不讨别人的嫌。
按理说,剑门中人承继剑尊后,都要搬去金琅殿。
顾之洲却不肯,丢下一句:“尊上之所,下不敢犯”,仍守着自小长大的芜乐阁。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大抵是乐的触景伤情,那芜乐阁处处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直到时间的洪流将一切都冲刷干净,记忆一点点模糊,虚空中窥不见旧人。
顾之洲才终于在一遍又一遍血淋淋的自我鞭笞中放过自己。
顾之洲倒在床上,衣裳都没脱就匆匆的合上眼睛。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般由身到心都透着酸涩的感觉。
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不由的想,不用呼吸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没有心跳与脉搏又是什么感觉?什么是死亡,到他死的那一刻又会想些什么。
顾之洲没精力嫌弃自己了,活着想死,是不是有病?
他踢了鞋子,翻个身,拿被子把自己裹的严实。头几乎要触到膝盖,他蜷着,缩着,少有的脆弱。
太没用了,顾之洲有点气馁,原来有的人是怎样也忘不了的。哪怕岁月会模糊他的样貌,淡化和他有关的点点滴滴,甚至可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想起。
可有朝一日遇上了,所有过往变本加厉的追讨回来,最可悲的是,直到这一刻你才意识到,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
那些被尘封在厚土狂沙中的,不可触及的记忆不过是自欺欺人式的掩耳盗铃,明明笃定那些已经掀不起半点风浪,实则连一点涟漪也禁受不住。
自大自傲,自以为是。
至此,顾之洲悲哀的发现,他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连衣物上纹绣的针脚走势都记的分明。
他陷入一种无法转圜的僵局中,穷途末路般无力招架、无力回天。
顾之洲这一觉照旧睡的不踏实,梦一个接一个的做,醒来后比打了一场架还要累。
去找淮初之前就先见了天帝,将人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禀告一遍,包括他想帮陈璞玉登帝,又被傅子邱抢先的事儿。
天帝听了之后也没多大反应,只说此事他心中有数,会召傅子邱上天界问话。末了,念及这二人从前的关系,还关心一句:“你二人相处还融洽否?”
当时顾之洲嘴角一抽,一本正经的回道:“天魔有别,自当保持距离。”
天帝很没形象的咂咂嘴,看起来是不大相信,然后就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顾之洲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身上又脏又皱的衣服,颇有点嫌弃自己。
真不讲究,回来不洗澡不脱衣就睡了,跟齐武那莽夫一样没救。
顾之洲朝天翻了个白眼,用召唤术喊了俩弟子给他伺候上洗澡水。
·
傅子邱入了南天门,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九霄云殿。
殿上众仙纷纷侧目,但见新任的修罗道主不紧不慢的信步而来。
傅子邱一身黑衣缀着火色合欢,一头长发由同色缎带虚虚绑着,狭长的凤目透着慵懒与随性,露在外面的皮肤却白若月下银辉。
这是傅子邱一百年来第一次上九霄天宫,身上已经完全没有昔日清朗少年的影子。他艳丽、妖冶,神态之中满是轻佻与魅惑,同时,他又是死寂的,阴郁与桀骜并存,冷冰冰没有生气。
傅子邱在离玉阶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勾唇一笑:“陛下,别来无恙啊。”
龙渊对他的无礼并不在意,本来嘛,三界六道分庭抗礼,傅子邱现在是修罗道主,又贵为魔尊,虽然名义上为天界管辖,地位上却可称与天帝平齐。
“暌违百年,”龙渊回以微笑,顺道改了称呼:“傅道主一切可好?”
轮到傅子邱谦虚:“牢陛下挂心,子邱一切都好。”
他这一声“子邱”乍一听做小伏低,其实给足了天帝面子。
自上一次天魔大战,修罗道归顺天界八百多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傅子邱这么个出身正统又知根知底的人做修罗道主总归是利大于弊。由此,龙渊也乐的给他几分忍让。
两人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算是顾全了两道的情面。
龙渊拿捏着分寸,问道:“听闻,你和之洲在人界碰上了?”
傅子邱神态如常:“是,此番成事得负雪君不少助力。”
龙渊被傅子邱言语中的疏离唬住,这两人的关系当真闹僵至此?于是一边感慨,一边有意无意的遥想当年:“说来……你二人从前便……”
“陛下。”傅子邱倏然打断,声音放的又冷又沉:“昨日恰如东流水,今人早已向前看了。”
一言既出,群臣哗然。
其一,傅子邱公然打断天帝未尽之言,是谓冲撞。
其二,九霄云殿之上,其话中毫不掩饰警告之意,目无尊上。
隐伏在殿中的天兵蠢蠢欲动,只待天帝一声令下便要开战。
然而,龙渊却是无奈一笑,摆了摆手意在无妨:“若人人都如道主这般心胸高广,弱水之下也无诸多妄念深重的孤魂了。”
“陛下谬赞。”
龙渊叹了口气:“人界之事,之洲已经说予我听了。怨灵既是从你手下跑出来的,由你带回也是应当,不知道主要如何处置?”
傅子邱道:“怨气已平,当打入十八层地狱,历刀山火海,赎清罪孽,方可投胎。”
“那我就不再多问了。”龙渊停住,又道:“此外,关于人间帝位易主之事,到底是逆天而为,之洲说……你是替他的?”
傅子邱顿了顿,不易察觉的眯了下眼睛,如实回道:“怨灵自我手中逃出,危害人间,是子邱监管不力。承负雪君相助,方得收复度化,子邱不过还个人情。”
龙渊被他堵的没话说,终于放弃:“罢了,你且回去吧,这事儿先这样。”
傅子邱狐疑道:“陛下不罚?”
龙渊没好气的瞪着他:“生死簿都是你们写的,谁生谁死还不是你说了算?退下退下!”天帝陛下从龙椅上站起来,转身就朝后殿走了,嘴里碎碎念:“真够可以的,一个二个嘴都那么犟……”
傅子邱非常识时务的走了,他走的也不快,晃晃悠悠逛花园似的,惹得路过的仙家纷纷退避三舍。
这墟余峰真是有够邪门的,到这一代统共就出俩人物,一个性格古怪脾气泼辣,另一个则是离经叛道,叫人闻风丧胆。
傅子邱在九重天溜达一圈,遥望三千里之下的巍巍高山。他犹豫片刻,拐个弯飞过去了。
灵霁洲灵气充沛,而墟余峰就是这些灵力的汇聚地,剑修们源源不断的以剑气作为维系,借金风与剑雨构筑成最坚不可摧的禁制。
傅子邱朝灵霁洲外围那层薄薄的金色帷幕探出手,没有受到半分阻碍,那光柔和、温暖,像母亲的手将他温柔的牵住,一点点拥入芬芳的怀抱中。
墟余峰一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少年时他不止一次的抱怨山高路远,上一次山要赔进去半条命。
如今,他一个纵身便能轻易登顶,却贪婪的踏阶而上。
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每一步都带着十二万分的敬畏与虔诚,他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信徒,每上一个台阶,便得到一份救赎。
行到一半,道旁的树影中飞来一只白色蝴蝶。
蝴蝶扑扇着翅膀,围着傅子邱转了两圈。
傅子邱伸出一根手指,蝴蝶亲昵的停在他的指尖,连挥翅的频率都慢了下来。
傅子邱被一只蝴蝶逗笑,冰冷的眉眼似是多了些生气:“你还记得我吗?”
蝴蝶也不知听没听懂,停留几息又翩翩而去。
傅子邱无奈的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蝴蝶寿命才几年,真是傻了。”
接着往上走,山水天色,和当年离开时没半点不同。
终于登顶,剑门闸口一柄乌金铁剑斜斜的插|在那里,那剑光看便觉重极沉极,只剑稍一点没入地缝之中,却端的稳稳当当。
傅子邱想摸摸那剑,半途又缩回手。
既已断剑,便不再是剑门之人,他不配再碰剑了。
绕到后山小径,这里地偏人稀,弟子们轻易不会往这儿来。但这条路离芜乐阁最近,穿过莲花池便是芜乐阁的院子。
小径荒草丛生,一看便是许多年无人走过的样子。
如今顾之洲已经承继剑尊,恐怕早就搬去了金琅殿,这芜乐阁大抵已是废宅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