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这是钟有用的,我们要看时间。”时野无奈地说。
阿婆茫然地看着滴答走着的时钟,然后烦躁地嚷嚷着“没用的没用的”,非闹着要时野去取。
时野看了阿婆一眼,凭着他的经验,一般阿婆开始烦躁是因为这件事物已经脱离了她认知和掌握的范围,于是他指着时钟问阿婆,“我们现在是几点?”
阿婆低下头,有点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
“那这个数字是几?”时野指着最下方的“6”问道,阿婆嘴巴动了下最终没说出来。
时野又拉着阿婆走到门口,指着门口A4纸上特大号的电话问,“阿婆,我的手机号是多少?你能念吗?”
阿婆伸出手指摸了摸上头的数字,还是没回答出来,又垂下头像是怕时野说她。
“唉—”
时野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想起有人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大脑会逐渐萎缩,最终失去的重量相当于一个橙子。时野想,阿婆脑袋里的大橙子又少了一瓣。
他陪着阿婆聊了会儿天,见她状态还行,就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去最近的商场订了台空调,营业员说暂时没货,留了他家地址改天送货上门安装。
时野担心阿婆又跑了,长腿蹬着车,一阵风似地又骑了回去,到了家门口果然门开着。
他刚要出声,却见着沙发上阿婆和柳清川的背影,时野站在门口没有出声,偷听着。
两个人聊得很投缘,像是很交心,阿婆有点沮丧地对柳清川说,“小班长,我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数字了。”
柳清川随手拿了张纸,在茶几上写下“123”三个数字,说,“是这种数字吗?”
阿婆认真地看着,点了点头,“早上小阿野问我,我就没回答出来,总觉得每个数字看着都眼熟,但是分不清楚。这个是1吗?”
她指着第一个数字猜测道。
柳清川微笑着竖了个大拇指,安慰阿婆道,“阿婆,会忘记没关系的,我再教你好不好?你看,1细细长长的,像一根铅笔;2脑袋弯弯的,像是小鸭子吗?”
说着,柳清川寥寥几笔在纸上就着“2”的形状画了只小鸭子,正在水上游。
时野倚靠在门口看着柳清川耐心地教阿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讲着,他随手把买空调剩下的钱放在柜子上。在心里想,柳清川这会儿跟阿婆说的话,比自己跟他认识到现在说的所有话还多。
“阿婆,那我考考你?回答不出来也没关系。”柳清川指着“3”和“4”问道。
阿婆像个小学生很努力地思考着。
柳清川又提醒道,“你看哪个像3,3是只小耳朵;哪个像4,4是面小旗迎风飘。”
这样一提醒,阿婆马上认出来,有点得意地笑起来。柳清川想了想,又在每个数字下写上汉字,阿婆倒是对“一二三”分得很清楚,大概是当过语文老师的原因,她对汉字依旧记得很牢。
柳清川表扬了下,说,“那阿婆你做我的语文老师,我做你数学老师,可以吗?”
阿婆很开心地点了下头,想了想说道,“小班长你可以帮我把小阿野的电话写成汉字吗?早上我没念出他的电话,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柳清川点点头,竟流畅地在纸上写下了时野的手机号,然后又在下面标了汉字,带着阿婆读了两遍。
时野有些意外柳清川怎么背得出自己号码,用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
阿婆和柳清川同时回头。
“小阿野,回来啦!”阿婆好像因为自己学了数字,开心了不少。
“嗯。”时野又看向柳清川说,“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问出来却显得有些生硬,柳清川略微有点尴尬,还是阿婆解释道,“我出门倒垃圾,忘记掉路啦,是小班长在阳台上看见,带我回来的。”
“不是让你垃圾先放在门口吗?”时野微微皱起眉头。
“下次不会了。”阿婆被凶了有点不好意思。
柳清川却拍了拍阿婆背,安慰着她,其实他知道是自己妈妈那天骂过阿婆,老人总归是敏感的,尤其阿婆知道自己患病,会特别在意自己犯过的错误。
“那我回去了。”柳清川对时野说。
两人擦肩而归的时候,时野拉下他的手臂,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
柳清川指了指门口的纸,说,“这么大字呢。”
“哦…兄弟记性不错啊。”时野摸了摸脑袋。
柳清川想了想对时野说,“阿婆说一个人在家无聊,想养点小动物,你看看去买点小乌龟小金鱼之类?”
时野嗯了一声,他的视线落在柳清川衣服的一点污渍,想了想说,“要不你陪我去买吧?我不怎么会挑。”
柳清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最后答应了,“那算我买,正好还你那顿面钱。”
择日不如撞日,两人趁着阿婆下午午睡,约好了一起去附近的花鸟市场。柳清川还没买自行车,时野本来要骑车带他,他却死活不愿意。
“快上车啊,这么热天。”时野拍了拍自行车后面的软坐垫,为了带汪燕燕,他跟傅豪的自行车都装了个垫子。
柳清川却不愿意,时野不知道他在别扭啥,两人争了半天,最后时野说,“那你带我吧,会骑车吗?”
“会。”柳清川说。
时野本来还想调侃一句小公子居然会骑车,柳清川却已跨上了自行车,两条长腿撑着,等着时野上来。
时野也不啰嗦,上了车,柳清川转过头低低地说,“那你帮我指路。”
“好。”
烈日当空,整个城市像个大火炉,沿街的树叶都蔫得打了卷。强烈的阳光逼得时野睁不开眼,于是他索性躲在柳清川身后的阴影里,他眼前少年的背脊绷紧着,微微出汗的T恤下隐藏着很流畅的曲线。
热风吹过时野耳边,他闻到柳清川衣服上肥皂清新的味道,一时忘了指路。
“哎!快转弯!”时野慌忙叫道。
柳清川一个急刹车,时野重重地撞到他背上,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腰。
“我靠。”时野叫了声。
柳清川担忧地回头,说,“对不起,没事吧?”
“没事没事,走吧。记得左拐笔直就到了。”
时野重新坐直,手却还下意识地放在柳清川腰间,忘记拿下来。两人骑过一个狭窄的弄堂,矮矮的墙上粉红色的月季冒出头来。
柳清川闻着花香,微微翘起了嘴角。
大热天的花鸟市场里没什么人,老板都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闭上眼,鸟笼里的鹦鹉都热得没了声音。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买小乌龟,好养活,而且活得时间久。
两人都想这个小动物可以陪阿婆很久很久。
“老板,这个乌龟能活多久?”时野指着玻璃缸里一动不动的家伙们问道。
“小伙子,千年王八万年龟,没听过吗?”老板躺着看了两人一眼说。
“那好养吗?”
“好养,傻子都能养。”
“…”
两人隔着玻璃缸看着里头的小乌龟,天气热了,乌龟都把头缩在壳里。时野淘气地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有只小乌龟机警地把头探出来,瞧了瞧又缩回去。
“就这只吧?”时野说道。
“要不再买一只陪它吧?”柳清川建议道,“一只太孤单了。”
“好。”
正好另外一只小乌龟爬过去挨着它,两只小乌龟互相碰了碰脚,柳清川就让老板把这两只装起来,付了钱,又买了点饲料。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柳清川骑车带时野,时野一手提着装乌龟的小盒子,一手下意识地扶住柳清川腰。
他没话找话地说,“小班长是阿婆给你起的外号吗?”
柳清川嗯了声,犹豫了下,抓住时野的手让他抱紧些,掩饰地说,“你抓紧些,我骑快点,我怕阿婆睡醒了。”
时野听话地抱紧了些,手放在柳清川平坦而紧实的小腹上,继续说,“其实阿婆可能很快就会忘记你的,她已经开始有些记不清人了。”
“没事,我记得她就可以了。”柳清川说。
时野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靠近了柳清川,他想起一句话,一个人真正的死去是被遗忘,只要我们
记得她,她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两人到家,阿婆正好刚刚醒来,时野得意地给阿婆看两只小乌龟,把它们放在床边。阿婆竟像是少女收到了漂亮的裙子一样惊喜,欢喜地看了半天说,“我能养好他们吗?”
“能啊,老板说傻…”时野口无遮拦地说。
柳清川拦下了他这句“傻子都能养”,看着阿婆说道,“阿婆,你看你把时野养得这么好,养乌龟小意思了。”
阿婆开心地笑了,又问了柳清川注意事项,认真地记在了本子上。
“我想给他们起个名字可以吗?”阿婆问道。
柳清川笑笑,“当然可以,阿婆他们是你的小乌龟了。”
两只小乌龟不知道在玩什么,一只淘气地爬在另一只背上。于是,阿婆指着上面这只说,“它叫小班长。”,又戳了戳下面的说,“它就叫小阿野。”
时野头上几只乌鸦飞过,尴尬地说,“阿婆,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阿婆顽皮地摇摇头。
柳清川又好奇地问阿婆是怎么分清楚的,阿婆神秘地笑笑没说。
这个秘密只有阿婆自己知道,因为上面那只乌龟壳上有一个小斑点,就像小班长眼角的痣,而下面那只有一道划痕,就像阿婆的小阿野。
阿婆观察得很仔细,这个秘密她准备一直保守着,就像她给它们取名叫“小班长”和“小阿野”,她知道自己已经记不清多少名字了,她希望念得多一点,可以忘得慢一点。
两只小乌龟到了新家很开心,在里头四处爬着,阿婆仰头看着柳清川,她知道这是个好孩子,虽然他眼睛里像藏着很多事。
第九章
时野给阿婆卧室新装了空调,谁知倒害得阿婆咳嗽了,傅豪妈妈特意煮了盅川贝炖雪梨让时野来拿去,听他说家里养了两只小乌龟,又给了他些昨晚吃剩下来的小虾米。
就时野离开这点功夫,阿婆去敲了柳清川家的门。正巧李娟芬去监狱探视柳军了,只有柳清川一个人在家。
“小班长,你想来上语文课吗?”阿婆站在门口问道,语气竟有些可爱。
柳清川点了点头,跟着阿婆进了门。阿婆带时野去看了自己的宝贝书架,老式的藤编架子上陈列着大大小小各个年代的语文课本。
有的早已泛黄破旧了,像是在诉说一段陈年的记忆。
“阿婆,这都是你教过的课本吗?”柳清川问道。
“是啊。”
柳清川冲着阿婆竖了个大拇指,只见她熟练地从架子上拿下一本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说,“小班长,我们今天来讲这个故事吧,《爸爸的花儿落了》。”
此时的阿婆令人感觉不到一点患病的痕迹,她像是一位充满魅力的老太太。柳清川只记得这篇课文是《城南旧事》这本书里的,讲的是一个叫英子的小女孩的故事。
阿婆对着柳清川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悄悄地说,“时野爸爸走了之后,我把所有关于父亲的文章都折了角,念给阿野听,希望可以让他好过些,让他看看别人是怎么跨过去的。”
柳清川陪着阿婆坐在阳台上,听她念课本。他突然发现这些原本觉得索然无味的故事,现在听来却有不一样的感触。
也许所有小学的故事,要等到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毕业,在经历了各种人生变故后才能真正听懂。
阿婆读的累了,索性把课本递给柳清川让他接下去念。于是,等时野抱着饭盒出现在楼下时,便听到柳清川清澈干净的声音。
他念着,“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时野停下了脚步,很认真地听着。
他觉得柳清川的声音像是一阵清风,隐隐带着茉莉花香。
等到时野走上楼,柳清川已经收起了课本,跟阿婆两人逗着小乌龟。他俩把两只小乌龟搬到同一条起跑线,看哪只爬得快。
阿婆笑着,是发自内心的笑,而这个笑容时野很久没看到过了。他轻轻拍了拍柳清川的肩膀,递上刚讨来的小虾米。
“可以喂给乌龟吃,刚拿来的。”
柳清川嗯了一声,转头看着时野,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
小乌龟像是看到了美食,争先恐后地去抢,差点打起架来。阿婆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只小乌龟吃食,时野戳了戳柳清川的手臂说,“谢谢你陪阿婆。”
柳清川笑笑,“是谢谢阿婆陪我。”
两人相视着笑了下,时野说道,“开学你也上四中吧?希望到时候一个班。”
“嗯,希望。”柳清川透过镜片细细看着时野,隔了一会儿说道,“对了,我想找人修一下空调,有电话吗?”
“空调怎么了?”
“是我妈妈房间的空调,她说制冷效果不太好,风也小。”柳清川解释道。
时野挑了挑眉,拍着柳清川的肩膀说,“那你就找对人了,走,野哥帮你修去。阿婆,我去下隔壁,你在家里呆着。”
于是,柳清川带着时野进了家门。李娟芬的房间有些杂乱,各种牌子的化妆品在桌上杂乱地放着,床上还散着好几条裙子,柳清川不好意思地匆匆收拾了下。
时野却不在意,找了把梯子站上去,先是把电源拔掉了,然后熟练地拨弄了几下空调,拆出了布满灰尘的滤芯。
他啧啧了几下,说道,“滤芯肯定很久没洗过了,你看这么多脏东西,制冷效果当然差了,吹出来的风也脏。
两边房子的构造相同,于是时野熟练地找到了卫生间,他脱下鞋子,站在淋浴房里冲洗着滤芯,冲出来的水都是黑的。
时野穿着条运动短裤,水花四溅在他的小腿上,柳清川靠着水池边看着没说话。
“你拿去阳台上晒晒,干了装上去就行了。”时野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