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走好。
时野在心中默默念道。
李娟芬回去以后一直缓不过来,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着那件没织完的毛衣发呆,柳清川去看了她却又被赶了出来。
“小川,你还是去陪陪小野吧。”李娟芬声音很哑,眼睛也很疼,“我没事的,你放心。”
柳清川心疼起妈妈来,替她倒了杯温水放在床边,犹豫了下说道,“妈,我今晚在隔壁陪时野可以吗?”
“随你好了。”李娟芬有些累了,穿着衣服就躺进了被子里。
那头的时野一个人默默地整理着阿婆房间里的东西,柳清川从身后抱住他说,“别理了,先去睡一会儿。”
“你还是去陪陪阿姨吧?”时野从柳清川怀里挣出来,“我看她情绪不太好,我没事的,你放心。”
柳清川听着摇了摇头,两个人都说自己没事的,让他放心。
“妈妈让我来陪你的。”柳清川重新抱住他,“你又赶我走,我回去怎么交差?”
两个人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唇边长出了青涩的胡茬,他们轻轻蹭了下彼此的脸,痒痒的。
时野放下手中的相册,转过身看着柳清川说,“对不起。”
“说对不起干嘛?”柳清川亲了他额头一口。
时野却笑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蛋糕小票说,“把你的生日给忘了,生日快乐也没说。”
“阿野,以后我不过这个生日了。”
柳清川很认真地说,命运像是开了个玩笑,阿婆是在柳清川生日那天走的。
时野知道柳清川是怕自己以后触景生情才说这句话的,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男朋友唇边的小胡茬,又凑上去亲了一口说,“柳清川,你要过的。而且每年都要过,不能落下。因为我要一直记住阿婆。”
“阿野。”
柳清川叫了他一声,托着他的后颈偏头吻了上去。
对于时野而言,在他的宇宙里,阿婆是那颗陨落的星,而柳清川是那颗升起的星,他们在同一天彼此交错着照亮自己的全世界。
“对了,礼物还没有给你。”时野从柳清川的吻里逃出来。
“什么礼物?”
“我买不来,不知道你不喜欢?”
只见时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圆圆的木盒子,不好意思地塞进柳清川手里,“我不懂这些,就跟老板说给我拿最贵的。”
柳清川拉住时野的手没让他离开,凑近他耳边说,“这是求婚的戒指?”
“戒指你个头…”时野戳了下他的脑袋,“你自己打开看看。”
其实柳清川闻到味道就知道了,盒子里是小提琴用的松香。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头红色的松香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漂亮得很。
“阿野,这是送了一颗心给我?”柳清川笑着说。
“胡说八道。”时野也闻到一股松香味,他看着柳清川说,“你不是要上台演出吗?可以用这个新的。”
“哦。”
柳清川把木盒子放在一旁,搂住时野的腰轻声说道,“谢谢阿野。”
“生日快乐。”时野回他。
单元楼底下的石榴树果然已经长出了成熟的果实,但还不多,时野摘了最大最红的那个。
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柳清川教自己剥石榴的方法,于是用刀划开皮,剥了整整一碗。石榴果实亮晶晶、水灵灵的,像是一颗颗水晶珠子。
摘得早了,果实还带着酸酸的味道,多抓几把才能吃出甜味来。
时野悄悄地把这碗石榴放在李娟芬床头,想等阿姨起床了让她尝尝。
因为柳清川说,“阿野,从今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
直到很多年以后,时野回想起非典肆虐过的2003年,他想虽然自己失去了唯一一个亲人,但却意外地收获了一个家。
柳清川的小提琴其实拉得很好,根本用不着排练,直接上台就能表演。演出那天,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还打了根领带,看起来很帅。
时野把他拖进厕所的隔间里,拽着柳清川的领带说,“野哥现在想想又后悔了,男朋友这么帅,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了。”
柳清川伸手搂住他的腰说,“那我去跟储老师说?”
“算了。”
时野亲了他一口,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涂口红了?“
“被逼着抹了点。”柳清川笑着又要去亲时野,却被他躲开了,“我用你送的松香上了弦,音也调好了,你等下仔细听。”
“对了,你拉哪首曲子?”
柳清川抹去时野嘴角的一点口红,没问答。两人从隔间出去时,正好撞上傅豪和戴涛。
“野哥,你俩在这里干嘛?”傅豪惊讶地看着两人从一个包间出来。
“不干嘛,换衣服。”时野有点心虚地说。
傅豪完全没细想,说道,“哦,我们来上厕所。”
戴涛看着两人的嘴唇一下子明白了,他再次感慨傅豪在感情这事上的木讷,但尽管戴涛早就发现了,但这次他没跟谁说过,也没再找柳清川的麻烦。
三班坐的位置不太好,在舞台的侧面。
报幕的主持人下场之后,舞台黑了一分钟,直到一束光重新亮起来,正好打在柳清川身上,他站在舞台中央却侧着身子。
还有老师示意柳清川正对舞台,但他都没有管。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演奏一首世界名曲,但报幕的时候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柳清川选的曲子是,《同桌的你》。
就是一首该用吉他演奏的校园民谣,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版本的。
柳清川面对着时野的方向,低下头轻轻拉动着琴弓,少年的琴声纯粹干净,音符在指尖跃动着,却又是那样温柔而深情。
时野和傅豪都听得入神了。
戴涛用胳膊碰了下发呆的傅豪说,“豪哥,你在想什么?”
“想同桌。”
戴涛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想大哥您的同桌不就是我?
像是意识到戴涛误会了,傅豪打了他脑袋说,“不是你,是前同桌。”
“噢,好的。”
傅豪确实想念汪燕燕了,而时野看着舞台上那个自己喜欢的男生,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时野知道这首歌是专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跟柳清川不仅是同桌、邻居、恋人,还是不可分割的亲人。
第六十章
后来,李娟芬还是织完了那件大红色的毛衣,这份礼物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了阿婆卧室的抽屉里,担心时间久被虫蛀了,她还放了颗樟脑丸。
阿婆房间的陈设三个人都没动过,李娟芬每天会来打扫。她听说人死后不会很快转世,灵魂会在亲人身边陪伴很久,直到放心了才会离开。
因此,李娟芬收起了眼泪,试着让自己更加坚强一点。
她不想阿婆的灵魂在外面孤单地漂泊太久。
虽然三个人是一样地想念阿婆,深入骨髓地想,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带着想念继续好好生活。
就像那两只小乌龟,被冷落了一段之后开始重新被悉心照料了。
当初带回它们的时候,时野和柳清川就希望这两只小乌龟能够陪伴阿婆很久很久,小乌龟也做到了。
时野正趴着在喂乌龟,柳清川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使坏地把小乌龟肚子对肚子叠在一起,看它两着急地蹬着腿。
“柳清川,你真是越来越坏了啊。”
时野救了两只小乌龟,回头瞪了他一眼,却正好被柳清川抱进了怀里。
越来越坏的柳清川低头就是一个吻,两个人手指攥着撑在桌沿,随着这个吻的深入越抓越紧,连两只小乌龟都趴在玻璃缸上看着。
两人鼻息交缠着,青涩而迷乱,柳清川腾出一只手搂住时野的腰把他带向自己,却突然被时野挣开了。
“有脚步声,阿姨买菜回来了。”时野喘着气背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把两只小乌龟转过身去,恰好李娟芬开门进来。
李娟芬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却落在餐桌上,她笑着说,“小野又买花了吗?”
“嗯。”时野心虚地回答,脑子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吻。
自从阿婆走之后,时野每周会送李娟芬一束鲜花,买得花店老板都认识他了。
这次是几支马蹄莲,碧绿的叶片之间,洁白的花朵亭亭玉立,淡黄色的花心散发出浓郁的幽香,李娟芬很喜欢。
时野看着阿姨笑了,也跟着笑了。
柳清川见着时野这副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捏着他的手指玩弄着,时野瞪了他一眼,趁阿姨不在小声说,“再动手动脚,小心我剁了你。”
“哦。”
时野跟李娟芬之间,像是有种默契。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但都不说破尽力给着对方尊重。特别是有次柳清川从时野家回去晚了,刚开门就撞上李娟芬。
妈妈无奈地说,“小川,我已经不说你们什么了,你也适可而止点,给我点起码的尊重。”
李娟芬瞥了儿子一眼,真想搂住阿婆的手告状,哪里是自己为难他们,明明是反过来。
这话被还没关上门的时野听了进去,从此柳清川再来他的房间,没呆多久就被赶着走。
“还早。”柳清川偏着头又凑上去。
“早什么早,快滚快滚。”
时野刚要躲开却被柳清川拦腰带到了床上,柳清川双臂撑在时野耳边,低头看着他,然后摘下了他碍事的眼镜。
两人亲了一会儿,时野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撑起上身说,“柳清川,给你三分钟啊,你快点。”
“三分钟?”柳清川失笑,“是我这么快,还是你?”
“你脸皮真是厚死了啊。”时野伸手捏了下他的脸,哄小孩似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姨每天在等你,不回去不睡觉。今天真的晚了,要不明天早点?”
“我们阿野啊。”柳清川亲了他一口,叹了口气,“真是长大了。”
“滚滚滚。”时野把他推开,“你是在早恋知道吗?别这么嚣张。”
柳清川笑着出了门,临走前还非得说,“那我们明天早点开始?”
“还不滚。”
时野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顺手丢了个枕头出来。
其实李娟芬越看时野越喜欢,甚至比看柳清川还顺眼得多,她跟时野平日里说的话比起母子之间多得多。
好多事情柳清川还是从时野那里知道的。
时野也没有刻意表现,他是真的想报答阿姨,因为他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们,自己该如何从阿婆的伤痛中走出来。
而现在,一切都轻松了很多。
很多人都说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但有时时野想,可能爱与被爱才是。
阿婆的离去确实在他们心上划了一道口子,但彼此像是鸟儿互相依偎着舔舐伤口。
伤口会一直在,但它们可以在蓝天中继续飞翔。
于是,令人唏嘘的2003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在年尾最后两天,上天依旧不放过世人,香港娱乐圈的一姐梅艳芳患子宫颈癌离世了。
李娟芬看到新闻还难过了一阵,直到时野又送了她一盆水仙花,清香阵阵,心情才好了起来。
但她在心中还是有点隐隐的感伤,在服装店里时也有顾客提起她这么年轻漂亮,老公还要蹲十年牢,要不改嫁算了。
改嫁李娟芬是绝不想的,她想自己还是爱柳军的,她只是希望哪天柳清川可以去看看他爸爸。
第六十一章
2004年的新年伊始,《南方周末》报刊发表了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热泪盈眶的新年贺词,写得特别好,储老师还特意在课堂上组织学习过。
标题叫《这梦想,不休不止》,里面有段话特别振奋人心,似乎无论放到哪个年代都让人动容。它说,“这个国家不正是大家的国家吗?我们用真实架一座桥,让言说者不空谈,让主事者不麻木,让刚烈者不偏激,让脆弱者不沉沦,让大家知道大家的心事,也知道自己的方向。”
储老师还一字一句地摘抄到了黑板上,认认真真地念着,像是在孩子们心上种下了一粒种子。
但其实令当时的他更动容的是开篇那段,“候鸟掠出线影,年轮添了新纹;我们大声地问候亲友,也默默地思念远人。”
因为,那个新年他终于鼓起勇气见了一位远人。
秦海到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春运的火车站人潮拥挤,储良辰就这样撑在伞站在出口等着。
其实在地图上他们的直线距离很近,只是隔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坐汽车要辗转整整六个钟头。储良辰在等待的时候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首老歌,“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储良辰理了发,穿了一件新的大衣,甚至连指甲都修剪过。所有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过得还挺好。
因为秦海就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出站的人很多,彼此拥挤着,只是储良辰一眼就看到了淹没在人潮中的秦海。就像他唯一一次坐渔船去海岛时,自己也是这样一眼就看到了码头上的那个年轻人。
秦海走到他面前时,储良辰叫了一声,“哥。”
“小辰好。”
秦海接过他手中的伞撑着,雨水滴答打在伞面上,两人竟一时无话,最后还是储良辰开口问道,“坐了多久车?”
“不久。”
“嗯。”储良辰知道按时间推算,秦海天还没亮就出发了,“什么时候回去?要找个招待所吗?”
“不麻烦了。”秦海把伞偏向储良辰,说,“傍晚的车,回去还有事情。”
“嗯。”
储良辰伸手叫了辆车,心想原来见的这一面剩给自己的时间也不过一顿午饭。
下雨天没什么地方去,储良辰索性带秦海去了一家茶馆,可以慢悠悠地聊一天的那种。
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壶冒着热气的铁观音。
“家里人呢?“秦海笑着问他。
“老婆带女儿回娘家去了。”
秦海替储良辰倒上茶,又问道,“女儿长得像你吗?”
这一壶铁观音泡得有点浓,储良辰压着舌后根的苦味说,“他们都说集合了爸爸妈妈的优点。”
“小辰没有缺点。”秦海接了句。
储良辰却笑了,“老了,眼角都有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