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飞鸟越过了白色沙漠,还是天上下雪惊到了飞鸟。
肖抑的目光,这次没有移开。
上完药后,听得撕拉数声,肖抑撕了自己的内衫,做白布条给冯安安包扎上。
她瞧见他,逛着一只胳膊,能瞧见部分胸脯,硬。挺着,淡淡的麦色。
冯安安问他:“你不冷啊?”
“不冷。”
既然不冷,她就多瞧一下。
给冯安安上完药,她自己没整理衣服,倒是肖抑,立即帮她把衣服重新理好,穿得整齐严实。
冯安安心想:都快不透气了。
肖抑扶她侧身,背靠在墙上的那一霎,冯安安长出了口气。
肖抑怜惜道:“你先睡会吧。”嫌自己的外袍放地上过,脏,抖一遍,再仔仔细细擦一边,才给她盖上。
担心漏风,边角都扎严。
冯安安觉得很安心,完全松懈下来,闭眼,睡过去。
肖抑不敢睡,在火堆前给她守着。
他想起来救冯安安之前的事。
今日,肖抑去接阮放出狱,老元帅见他来,见陈如常开锁,一面急着出来,一面问他,边境战况如何?
肖抑如实相告,邓氏夫妇原去定北抗敌,定北沦陷,凉玉沦陷,邓稚吾不知所踪,易夫人现帮吴愈守着业阳,出不去,也没法找到夫君下落。
王沐还在青淮,不敢动。
辛阳不听话,好像跑到岳昌去了。
李朝昀也是找不到人影。
阮放听完,随即道:“这群人散了,怕是再聚不到一起了。”这话仿佛在他胸中积压良久,自然而然便说出。
肖抑楞了楞,而后神色转幽:“肉必自腐而后生虫。”
三人出狱,肖抑很快从少卿那得到冯安安同顾江天出去的消息。
不知怎地,他心一沉。
阮放和陈如常却都道,顾江天会照顾好冯安安的。
阮放出狱后,要着手讨到皇帝召令,集结兵力,驰援业阳。肖抑少不得跟随他忙前忙后,到了黄昏时分,他渐渐心神不安。
出了个小岔子,阮放看出他的分神,沉默了会,突然笑着问他:“小兄弟,要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男人应该怎样?”
肖抑答道:“做好自己,静静等待。”
阮放摇头:“不,你应该去追。”
肖抑旋即抬头看向阮放。
阮放哈哈大笑,刚刚出狱他就去买了酒,此时办事,酒葫芦仍不离身。他抿半壶酒,漏一嘴,而后一抹嘴巴,狂道:“任英雄豪杰,也逃不过男人三宝,长情、寂寞、奈何。这三样里头,只有长情值得敬佩。”也是男人吸引人的地方。
肖抑仍旧没有接话。
阮放便跳脚道:“快去啊!再跟个呆木头似的杵在这,当心老子骂你!”
肖抑仿似突然回身,转身就跑,连跟阮放打声招呼都没有。
他一鼓作气跑到大理寺,听陈如常说冯安安还没回来,心道糟糕,于是满城寻找,终于找到冯安安。
……
肖抑正回忆着,听见窸窣响声,是冯安安醒了。
肖抑的目光追逐着她:“只睡这么一会儿?”
她却答非所问:“谢谢你救我。”
肖抑扭回头,不看她:“头破血流也会保护你。”
她轻笑了一声,仍是气弱。
是吗?其实很少见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武功特别高的人,总是极少受伤。
正想着呢,却听见“咚”的一声,冯安安直直眼见着肖抑栽倒下去。
她还以为他跟她玩游戏,左手用不了力,右手单撑着爬过去,一瞧,大骇:他后背靠近腰处一大滩黑血!
黑黢黢,都干得没有腥味。
冯安安掀开肖抑的衣服,发现他后背处有一道伤口,照痕迹判断,是镖伤。
冯安安摇了又摇肖抑,他昏迷不醒,镖上有毒!
她不会解毒啊!!
冯安安一下子就害怕起来,突然意识到,肖抑也不是全能的,他会受伤,亦会倒下。
而他倒下时,她是那么强烈的感到担忧、难过和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临时出去了,码字晚了点,抱歉!
第56章
冯安安拼命摇肖抑,他毫无反应,连发抖都没有,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死尸。
冯安安将指头放在肖抑鼻下,尚有鼻息。
她搬不动他,只得褪下肖抑给她的衣袍,重批回他身上。
守了他半宿。
冯安安不敢合眼,火烧得弱了,就去添几根柴,自己单手撑着站起来去拾柴。还时不时探一探肖抑的鼻息,怕他去了。
做这些事她都忘了疼,也不觉累。
挨到天快放亮,冯安安出去找人,正好有拾荒者路过,冯安安便求他将肖抑驮到城门口。
她将瘫软的肖抑靠在自己腿上,伫立着大喊:“来人,蘋阳郡主在此——”
城门洞里迅速跑出些守卫,一瞧情况,派了马车送冯安安和肖抑回肖抑的宅子里,还给请了大夫,但不见好。
陈如常和阮放闻询,接连赶到。两人在京师各自认识些大夫,请了当中最好的。
但大夫们看过肖抑后,皆是摇头。
眼见从清晨到晌午,京师的名医几乎请遍了,肖抑仍是昏迷,脉象渐显微弱。
冯安安悄悄把陈如常拉到一边,告知实情:肖抑中了顾江天的毒镖。
她求他重操旧业,去陈家盗一回解药。
陈如常翻翻眼皮:“可不是因为你求才去。去是因为救大师兄,义不容辞。”
陈如常深夜潜入太师府,来去如风,将顾江隐秘处翻了个遍——知道了不少秘密,件件都是能掉脑袋的。
却没有翻着解药。
陈如常对自己的盗术十分自信,如果他偷不着,只有一种可能——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陈如常空手回来,没有交待,面对冯安安自然有些虚,小声劝她:“大师兄武艺卓绝,应能熬住,脉象不会弱得太快……”
冯安安却急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他不醒来,不得饮水不得吃食,同样熬不住啊!”
陈如常从未见冯安安这般慌乱,有些怕她,不敢再说。
别无它法,冯安安只得去老饕楼找王照,看他能不能请来御医。
冯安安一踏进老饕楼,伙计们都堆笑着拥过来:“郡主来啦?郡主来了!”
一大群人成两排讨好她,冯安安道:“你们不用这样吧?”
伙计们却道,大殿下的吩咐,老饕楼一日不歇业,郡主就一日是老饕楼的贵客。
冯安安问:“大殿呢?”
“四楼呢!您请!”
冯安安“蹬蹬”上四层,早有人通报了王照,他把椅子搬得离楼梯近些,懒散躺着,睇着冯安安。
冯安安正要开口,却被王照抢了话:“喲喲喲,今儿是什么风把姑奶奶吹来啦?”她自那回从老饕楼失魂离开,就再没来过。
已经过去四天了!
王照想奚落她一番,却禁不住问:“好些了么?”
觉着她仍是一副丧家犬模样,令人心怜。
“好了!”冯安安急着回答。
王照却又问:“恶犬呢?”他送她的那只小狗。
“让他们养着呢!”冯安安没时间照料,把小狗放大理寺去了。据说,自从这幼狗去后,大理寺众人的办事速度明显变低了,有事没事都簇在一起,摸它摸它还摸它。
陈如常说这就叫“玩物丧志”。
王照说话慢悠悠的,吊着味儿,令冯安安焦心。为了防止王照再问些不相关的,她提着裙子上前,伸手用右掌封住他的嘴。
王照倏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凝视着她。
冯安安愁眉深锁,急道:“你能请到御医吗?”
王照呜呜咽咽,她听不清,松开他,王照眼有急色:“你病了?”
“不是我,肖抑中毒了,城里的大夫没人解得了。”
王照勾唇一笑:“呵,要请御医……我是请不来,但我可以帮你转托一个人,她能请来御医。”
其声幽幽,其意也幽幽。
冯安安一心牵挂肖抑,哪管那么多,催促王照去请。不一会儿,到了未时三刻,王照就领着御医过来看望肖抑了。
御医是个老大夫,白发苍苍,寿额前凸,一看便是位圣手。御医身后跟着位童子,怯生生垂头,面貌倒清秀。
冯安安多看一眼,便瞧出童子是姑娘扮的,很是眼熟,但此刻她脑子又焦又疲,一时想不起来。
不管那么多了,冯安安让御医瞧瞧肖抑。
御医上前,坐床边先望几眼,接着给肖抑把脉,又扒拉他的舌苔。冯安安在旁边守着,告诉御医:“肖将军中了一只毒镖。”
御医道:“这是天下奇毒啊!老夫曾在三年前见过!”
“何为奇毒?”
“便是没有解药。”
满屋沉默中,独冯安安一人出声,显得清脆且孤独:“那大夫,您能配出解药吗?”
王照伸手,拉了她一下。
少顷,那女扮男装的童子亦劝御医:“师傅,您再想想,真是无药可解?”
御医讳莫如深:“那我试试吧,只是须得时日。”
“多久能配出来?”冯安安追问道。
“嗞——起码半年吧……”
沉默半晌。
冯安安忽然道:“备车——”
王照把她一拦:“你要去哪里?”
冯安安道:“去能救人的地方。”她看向陈如常:“陈大人,还得劳烦你抽些护卫,送我们一程。”
陈如常皱皱眉,他猜到了一个地方,却不敢确认。事不能耽搁,赶紧安排下去。
*
破庙后院,冯安安被肖抑救走,抛下顾江天一人。
天黑黑,地方又偏,天不应地不灵,顾江天腿受了伤,眼前却不一人会帮他。
他只得自己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向前挪。
每走一步,伤口就再撕裂一次,黑夜漆漆,院中却偏有一凹滩,剩着些略浑浊的雨水,月光恰好照在水滩上,含糊勾勒出顾江天的上半身。
是披头散发的野兽。
顾江天望着倒影,落下一滴清泪来。
他继续往前挪,身上一直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挪了许久,见了一双讲究的靴子,因为擦得一尘不染,在黑夜里都微微亮。
顾江天抬头,见得狐裘长袍的顾晁,全然不顾蹲下,将他一把抱在温暖怀中。
顾晁身后,全是顾家侍卫,借月显影,仿佛千千万万。
这千千万万人全对顾江天垂首下跪,恭敬呼道:“大公子——”
“大公子——”
顾江天鼻头发酸。
顾晁道:“永嘉公主找不见你,来找为父了。她说,心所有属,想取消口头婚约。”
顾江天瞬间酸意褪去,凄凄一笑:“孩儿给父亲丢脸了。”
顾晁摸摸他的后脑勺,道:“不怪你。”柔声又劝,“跟我回家吧。”
“父亲,您是对的。”顾江天突然断断续续地说,神情恍惚,衬上他的绝色,令人心疼。
顾晁闻言,沉声沉面,一下一下捋着顾江天的后背,安抚他。
他忽然觉着,父亲这样一捋,把他的心捋顺了,一扫积郁。
顾江天在顾晁耳边道:“今日之后,孩儿愿虔心追随父亲,铲恶锄奸,共造新天地。”
*
冯安安的马车,到了山脚下。
车夫邹着眉头向帘内禀报,言语里带着哀求:“郡主,前头太抖了,上不去了。要不让他们给您雇两顶轿子?”
此言一出,周遭骑马护卫的大理寺众人纷纷瞪着车夫。
车夫望向众人,哭丧着脸——他苦啊,一连跑了两天两夜的车,这郡主真是骄纵蛮横的主,途中一秒也不许歇息。太累了!
大理寺众人见状,也露出哭丧脸。他们不累啊?跟着跑了两天,恍觉脱了两层皮。这会谁提的雇轿子?这小山路哪有轿夫,他们可再没有力气抬车中二位上山!
“不用!”冯安安回应车夫,自个跳下车来。
她也是两眼凹陷,发丝枯干,一身疲态。
冯安安找护卫们帮忙:“诸位哥哥,能否帮我把他抬下来?”
说的是肖抑,他仍昏着,不见醒来。车中冯安安握过他的手腕,瘦了许多,再这么晕下去不是事。
大理寺护卫们合力将肖抑抬下车。
冯安安又道:“你们能否轮流将他抬上山?”
护卫们心中叫苦:“要抬去哪里啊?”
冯安安道:“不高,大概到半山腰,跟着我走就行。”见众人虽未直接言明,但抱怨之色尽写在脸上,冯安安挤出笑意:“诸位哥哥帮我这个忙,回去了,我给大伙每人十金,另设宴一场,酒肉管够,感谢诸位!”其实她没钱,但自己是郡主,总有办法弄到。至于宴会,老饕楼找王照先赊着。
众侍卫一听,神情缓和了些,嘴上却道:“不用不用,哪能让郡主额外贴钱!”
“是诸位应该得的,我梯己的感谢,不会与你们陈大人透露。”
众人这才打起精神,你背一截,我驮一段,跟在冯安安后面,将肖抑背上山。
其实她同样伤着,根本没有休养恢复,肩胛骨处始终在痛,似乎根本没有重长。
她也不敢解开包扎查看。
先把肖抑送上山再说吧!
无名山上,五位师父,各靠一招鲜,吃遍天。
四师父左脚底板绣有蟾蜍,众药之首,擅长配毒。
四师父是死的,但他同其他人一样,留下一位优秀的小徒弟,仍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