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条没有毒的水蛇……应该是刚从水里爬上岸,准备找个洞钻,为冬眠做准备,不想碰到沈溪二人,脑袋有些发懵,没有躲闪不说,居然弓起身子,头警惕地冲着二人竖了起来。
沈溪摆手示意谢恒奴别靠近,他自己则小心翼翼上前,突然出手,一把拿住蛇的尾巴,用力抖动几下,那条可怜的小蛇,就这样落到了沈溪手里,就算想挣扎也无济于事。
“啊!”
少女见到沈溪捏着蛇的模样,惊叫起来,这一叫,把谢家的家仆给惊动了。
谢家家仆跑来,见沈溪手里逮着条蛇,赶紧叫道:“大人,快将蛇扔下,小心被咬!”
沈溪一把将蛇扔在地上,几个家仆上前,用铁锨和棍子招呼,几下蛇就被活活打死,沈溪后退两步,看着惊慌失措哭泣不止的少女,安慰两句,她神色才稍微好转。
“把院墙什么的缝隙堵好,然后撒上石灰和雄黄,以后再有蛇进来,惊到夫人、少爷和小姐,为你等是问。”谢府管家过来用训斥的口吻道。
一众人将蛇的尸体拎走,谢恒奴仍旧轻啜落泪,沈溪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像是怕再有蛇出来会咬她,沈溪可以出面保护,一把将蛇捉住一般。
“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看,眼睛都哭红了,回去洗把脸。”沈溪道。
“嗯。”
谢恒奴轻轻点头,“那你……下次还来吗?”
认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就好似老朋友一般。
沈溪心想,没事谁会来谢府啊?
这里怎么都是阁老的府邸,不是谁可以轻易来的,不过他不想破坏刚建立起来的友谊,便点了点头。
少女脸上带着几分欣喜,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后院方向去,到门口时,还转过头对沈溪一笑。
沈溪回到书房,坐下来,心却迟迟静不下来……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或许是少女的纯洁无瑕感染了他,让他心境多少有些改变。
此后一直到上灯时分,沈溪还在谢家书房等候,迟迟不见谢迁回来。
沈溪心想,谢迁不会是把自己忘了,准备一去不返吧?
谢迁没交待谢府下人管饭,沈溪就只能饿着肚子等,直到头更将尽,谢迁才黑着脸回来,看样子像是被弘治皇帝训斥了一顿。
“谢阁老,没事吧?”沈溪走上前问道。
谢迁气呼呼地说:“那些番邦之人实在可气,用不知来路的梵文,竟想从我朝换得钱粮牲畜,幸好有你。可惜陛下那边有些迟疑,明日你要随老夫进宫一趟,当面拆穿那些番邦人的阴谋诡计!”
沈溪一脸不解:“学生不太明白谢阁老的意思。”
谢迁没好气地道:“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明日陛下会传见蒙古使臣,詹事府那边你暂时不用去,到时候随我去见陛下,当面将梵文的内容说出来,至于别的事,无须你多心。”
沈溪知道又招惹一身麻烦。
众所周知,弘治皇帝身体不好,对道家长生那一套异常崇拜,达延部的人“投其所好”,找来从欧洲传到草原上的基督教经文,谎称什么养生延年益寿的经书进献,说是进献,但其实是为了换得大明朝的赏赐。
之前沈溪去迎接达延部使节的时候就发觉使节队伍里有几个番僧,估摸这些人是假借经文内容招摇撞骗,想到大明朝浑水摸鱼。
谢迁之所以气愤,是因为皇帝在见到经书译文后将信将疑,尚未完全取信,需要当面对质才能让弘治皇帝死心。
作为正值的臣子,见到皇帝沉迷于那些不靠谱的迷信之事,多少有些沮丧和失望。
沈溪道:“学生已将经文翻译出来,却不知明日见到陛下,该说些什么?”
谢迁轻哼:“有什么说什么,还想隐瞒不成?不过也罢,你于此事有功,只要将蒙古人的阴谋揭穿即可,其他事情自有陛下定夺。”
沈溪会意,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弘治皇帝对经文抱了极大希望,他就这么眼巴巴地去戳破朱佑樘的一个美好期冀,真的好么?
……
……
快三更才回到家,沈溪吃饭的时候,谢韵儿在旁看着,觉得沈溪又有了什么麻烦。
“明天要进宫面圣。”沈溪无奈地道,“闹不好又是有去无回,娘子若是没事,或许要为我准备一口棺材,明天这个时候说不一定我已经躺在里面了。”
谢韵儿没好气地道:“相公就喜欢开这种玩笑……早些吃过就休息,别胡思乱想。”
说着给了沈溪一个妩媚的神色,似乎在说,明天你要去皇宫,便不用给我留门了,只管自己安睡。
沈溪点点头,等吃过饭,洗漱完毕便早早熄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夜深人静,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沈溪想,不是说不来吗?就在沈溪想会不会是哪里有问题时,一个温暖的身子钻进被褥里,沈溪从身形便判断出,这不是谢韵儿,而是林黛。
在谢韵儿到来后,林黛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又来与他半夜相会。
可惜林黛始终不懂男女之事,她的想法很简单,伤心落寞了,便找来让沈溪陪她一起睡,只有青梅竹马才能给她这种亲情和爱情的双重温暖。
因为林黛的到来,沈溪一夜都没睡好,等第二天起来眼圈有些红,不过林黛老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跟谢韵儿偷情时的心情一样,她也怕被人看到。
“相公似乎睡的不好?”
谢韵儿给沈溪送早饭时,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脸上带着一抹羞红,似乎是觉得沈溪因为昨夜没有她相陪而孤枕难眠,直到沈溪快走时,她帮沈溪整理朝服,小声诉说,“……妾身昨夜睡的也不好。”
沈溪想了想,没把昨夜的实情吐露,他除了要留住谢韵儿的秘密,同样要守着跟林黛的约定,而他自己夹在中间,心很累,现在最怕的就是回头谢韵儿和林黛同时来,那秘密就彻底藏不住了。
……
……
第二日,沈溪入宫后在内阁外等候,不多时,谢迁一身朝服而来,身后带着两名随从,经过引介才知道,是诰敕房中书舍人。
明朝舍人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均为从七品。
这官职虽然不高,但却成为朝中高官子嗣得荫庇后入朝为仕的主要途径。
尚书或侍郎三年考勤满,其子一人入国子监读书,从国子监出来,就可以选授官缺,中书舍人基本就是为这些人准备,到明朝中后期,甚至一些富商都可以通过捐银子的方式来得到中书舍人的职位。
但内阁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却几乎是代代相传。
因为内阁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其主要任务是负责翻译、记录国书,没金刚钻是揽不了这瓷器活的,也会有四夷馆毕业的国子监生被选派到这职位上来。
在大明朝廷,懂外夷语言文字的被称为“通事”,但就算再精通外国语言,他们也仅仅是对鞑靼(蒙古)、女真、回回、缅甸这些周边国家的语言有精通,英国与中原王朝相隔十万八千里,此时欧洲大航海虽然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但多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以及奥斯曼帝国的探险者出现在东方,英国与法国的百年战争结束不久,玫瑰战争又爆发,如今刚太平不久,尚未展开獠牙。
故此,英语在远东便成为生僻的学问,英文自然也就无人能识。
这两位中书舍人,对沈溪极为佩服,别人都不懂的语言,唯独沈溪懂,那沈溪就是这门语言的权威,结果二人用鞑靼语问了沈溪两句,却发觉沈溪对蒙古人的语言一窍不通。
谢迁没好气地道:“让你们来,是为陛下翻译番邦时节的话,沈中允对鞑靼语不甚明了,解释时一定要详尽!”
两个中书舍人面面相觑,这位精通“鸟语”的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修撰,居然对鞑靼语不懂,那今天让他进宫干什么?
二人带着疑问,跟在谢迁和沈溪身后前往乾清宫,弘治皇帝将在这里接见蒙古使节。
到乾清宫外,沈溪正在看周围的檐台,就见几名粗犷的蒙古人,在侍卫和小太监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陪同之人是礼部尚书徐琼,但徐琼本身也不通鞑靼语,好在这几个蒙古人多少都会一点汉语,双方只是偶尔客套叙叙话,交流起来不成问题。
在蒙古使节身后,跟着几名番僧,都理着与世俗格调迥然不同的平头,手里拿着好似佛珠的珠串,看上去不像是西方的传教士,更像是喇嘛。
第五〇八章 外交纠纷
此番弘治皇帝召见蒙古使节,并非是正式接见,其实弘治皇帝在此之前便已接见过了。
弘治皇帝召见蒙古使节的目的,是要质问对方,为何要以假的经书来蒙骗,属于一次外交照会。
外交无小事,可这年头大明朝以天朝上国自居,别国使节前来,一律是“来朝”,朝廷从上到下抱着的都是上位者的心态,区区蒙古在外交上并不具备对等的谈判关系。
只是在对这些外邦的赏赐中,朝廷从来不会吝啬,一方面是以大国自居,怕馈赠的礼物送了会被人骂寒酸;另一方面,则想用银钱开道,换取边疆的安稳。
此次进宫的蒙古使节一共五人,三个使节,两个番僧,带头的使节音译过来是亦思马因,据说是达延部的国师,而他身旁两位,一个叫乌力查,一个叫火绫。
亦思马因和乌力查,身材魁梧相貌平常,属于丢到人堆中就发现不了的货色。唯有那火绫,有着光洁的额头,雪白的皮肤,眉如春山,眼横秋水,精致而又笔直的鼻梁下面,是丰盈而又弧度优美的双唇……竟然是男生女相。
此人身材娇小,但穿得厚实,散发出淡淡的羊膻味,再加上草原人不拘小节的粗犷,沈溪觉得,就算是个女人,相貌也不错,但也不可亲近。
谢迁和徐琼负责这次照会,这些人一来,亦思马因并未开口,倒是乌力查上前,扯着嗓子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质问:“说好赐我等金银绫罗,为何出尔反尔?你们中原人就这样不讲信义吗?”
两个中书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这个时候用不着他们翻译。
徐琼脸色不太好看,谢迁却笑着说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请诸位自行问陛下吧。”
“什么陛下,不就是你们的大汗吗?进宫竟然不许我等佩刀,想我等在草原上觐见巴图蒙克达延汗时,从来都不会解下佩刀!”
乌力查显得极为蛮横,草原上武力为尊,哪里管什么礼节?像中原王朝官员们的儒雅在蒙古大漠根本便派不上用场。
倒是亦思马因,看上去还算淡定,傲然站着,甚至懒得斜眼瞥谢迁。
因弘治皇帝暂时没来,所有人都得在宫殿外面等候,人其实不多,除了谢迁和徐琼外,尚有六部、鸿胪寺的几名陪同大臣,只是跟来壮壮声威,这些人等下未必会说话。
半晌不见人,谢迁问宫门处的小太监问道:“陛下呢?”
“陛下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了……”
朱祐樘生母早逝,不过他的亲祖母周氏仍旧在世,周氏是明英宗的贵妃,却是宪宗皇帝的生母,在皇宫一直住在清宁宫,平时并不会过问朝政,但朱祐樘偶尔还是要带上皇后过去请安,以示孝义。
沈溪看出来了,弘治皇帝这是故意晾蒙古使节,你们拿假经书来骗我,还想让我当傻子一样给你们赏赐,现在朕不高兴了,让你们久等一会儿又怎么样?
朝臣等皇帝,那是天经地义,可这些外藩使节就没那么好的耐性了,尤其是乌力查,一直在那儿嚷嚷,若是换作一般朝臣敢在皇宫喧哗,早被人拉出去廷杖,可因是外国使节,番邦之人不能与之计较,于是任由蒙古人在大明朝的皇宫里嚣撒野。
沈溪神情淡定,他是被谢迁拉来当炮灰的,一会儿还要在皇帝面前翻译经文,证明这经文根本只是一般传教的文字,还只是节选,并非是什么天书,或许有口舌之争。所以,他干脆闭目养神,反正昨天睡得不好。
蒙古使节首领亦思马因最后喝斥一句,乌力查才住口。
火绫站在那儿,好奇地打量沈溪,对于大明朝会有一个看起来如同少年的朝臣,感到非常惊讶,偶尔还会皱皱眉头。因为据其所知,大明朝官员无不是三十岁以上的年纪,多数五六十岁,就如同谢迁和徐琼,这跟草原上基本由二三十岁年轻人做主有所不同。
巳时三刻,弘治皇帝姗姗来迟。
朝臣和使节两方排队进入乾清宫,然后向弘治皇帝行礼。
大明朝臣这边自然行跪礼,而蒙古使节只是鞠躬,很显然蒙古人并未将明朝当作天朝上国看待,而只是作为关系对等的邦交国,至于那两名番僧,更是连礼数都省了,站在那儿好似木头人一般。
沈溪心想,这时候应该走出个人大喊一句:尔等蛮夷,见到我朝天子为何不跪?
但似乎这种两国邦交模式已经成为定规,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弘治皇帝自然而然地抬抬手说了句“众卿平身”,沈溪便随众朝官一起站直身子。
以沈溪的官职,尚未有资格上朝,更不会参与到朝堂议事中来,但他当官以来,却有不少机会见到弘治皇帝,算是朝臣的荣幸。
亦思马因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尊敬的皇帝陛下,不知为何要将我等请来?不是说好几天后赐予国书,准许我等回草原?”
亦思马因很聪明,他不提大明朝廷赏赐之事,只说拿回国书,而按照以往惯例,大明朝廷在赐国书的同时会赐予大量礼物,何况这次他们还进呈了“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