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侯府的下人闻言,赶紧换茶,为避免受到迁怒,特别用了上好的贡茶,这才让张延龄满意。
张鹤龄见弟弟不闹腾了,这才道:“除掉刘瑾和张苑事小,之后陛下威严扫地事大。陛下登基不久,朝廷上下所有事情都被文官集团掌握……你我到底是因皇家而兴,如果陛下真遇到麻烦,失去对朝政的影响,你还能像现在这般轻松恣意?你也不想想,文官若掌权,会对谁下手!”
张延龄道:“就算对谁下手也轮不到我们吧?我们又影响不了文官掌权,五军都督府属于执行衙门,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鹤龄冷笑不已:“你我以前得罪他们的事情少了?若他们就是要将你我兄弟拉下马来,那时陛下说不上话,太后更没有办法,天下谁人会可怜你我兄弟?”
“大哥,你这就太过杞人忧天了,现在只是刘瑾和张苑出事,再加个李兴,说是在兴建皇陵时中饱私囊,又挑选民女置于京城民宅,诱惑陛下出宫!现在所有事情都未落实,陛下连几个太监都未必会杀,怎会轮到我们遭殃?”
张延龄怎么都不相信自己会有此等境遇,神色间满是不屑。
张鹤龄怒道:“你就是缺乏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你我兄弟在朝兴盛多年,早就有人看不顺眼,以前我们得罪的文臣难道还少吗?他们屡次在先皇面前弹劾,有官员还因此下狱……等陛下失势,你看他们会不会报复!这件事,我们应早做应对。”
张延龄有些无奈:“怎么个应对法?我兄弟二人都在都督府当差,没办法影响大局……刘健、李东阳那些个老匹夫,自命不凡,现在他们午门跪谏,没个结果,岂会就此罢休?我看还是不要掺和进去了吧!”
张鹤龄道:“事在人为,文官们已在对陛下施压,若陛下就此妥协,刘瑾和张苑等人必死无疑,你我兄弟也会跟着失势……现在关乎我等利益,一定不能让朝中那些文官得逞,你我稍后就去都督府,找人帮我们说话。”
“之后我们入宫面圣,为陛下加油鼓劲,至于太后那边,我们也要去见,务必让太后站在陛下一边……”
张延龄笑呵呵道:“既然大哥已有全盘计划,那一切就听从大哥安排,小弟便暂作壁上观如何?至于张苑那奴才,我倒是要去见上一面,跟他说说事。”
……
……
皇宫,刘健等人还在午门跪谏。
在大明,跪谏算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臣子规劝帝王的手段,刘健等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向朱厚照施加压力,让朱厚照在对撤换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问题上做出妥协。
朱厚照在乾清宫中坐立不安,自言自语道:“……这下可怎么办?刘少傅他们是几朝元老,还是父皇临终顾命之臣,如果得罪他们,必然会有大批官员跟朕较劲儿,如果大部分朝臣一气之下离开,那谁来替朕管理江山?那时朝廷岂不是要乱套?如果有人趁机谋反作乱,夺朕的江山当如何?”
就在朱厚照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时,刘瑾急匆匆跑进来,行礼道:“陛下,外面跪谏的大臣数量虽然没有增加,不过朝中已有人联名上书诛杀奴婢。”
朱厚照看着刘瑾,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厌恶,挥挥手道:“刘公公,你别多想,朕会保你……你又没做错事,朕会为难你吗?你先回去歇着,朕要思考一些问题,在事情未有个结果前,你不适合再来见朕,免得那些朝臣说你趁机在朕面前挑拨离间……”
刘瑾跪在地上,恭敬地给朱厚照磕头,然后站起身退出殿外。
朱厚照仍旧站在乾清宫内,心乱如麻,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事情。
当上皇帝一共没几天,处理朝廷事务熊孩子没有多少经验,现在被大臣施压,内心濒临崩溃,他非常怕群臣联合起来将他赶下皇帝的宝座,到那个地步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没法实现不说,连小命都会有危险……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有人威胁自己的帝位,自己下场之悲惨可想而知。
越想越恐惧,越恐惧越无助,就这么度日如年挨到天黑,朱厚照丝毫生不出去宫市派遣抑郁心情的心思,这时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戴义带着一份奏本过来,跪地说道:
“陛下,此乃户部尚书等八十多位朝官联名上奏的奏本,请陛下诛杀刘瑾、张苑、李兴、魏彬四人,逐马永成、丘聚、罗祥、高凤四人出宫。请陛下示下!”
戴义将韩文的奏本高高举过头顶,两支手颤颤巍巍,显然吓得不轻……现在宫里跟皇帝走得比较近的太监当中,只有他没有列进这份名单中,但对他的威慑力同样十足。
朱厚照神色木然地上前,拿过奏本展开,随意看了几眼,神色凄然,问道:“他们要让朕……把自己的左右手给斩断,是吗?”
戴义跪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说。
朱厚照低下头,仔细把奏本看完,神色间愤怒与恐惧兼而有之,最后化作长长地一叹:“唉,朕的臣子,居然对朕施压,让朕杀掉身边亲信之人,简直是在逼宫。朕身边就这么几个亲信,能帮朕排忧解难……但朕现在又必须倚重那些大臣……刘少傅还在午门外跪着吗?”
戴义战战兢兢地回道:“是的,陛下。”
朱厚照神色迷茫,拿着奏本回到书案后,坐下来闭上眼,无奈地道:“那就先这么着吧,朕想清静一下,你先出去。如果现在有人在朕身边帮忙商议一下就好了……”
戴义原本已站起身准备退出殿外,听到朱厚照的话,稍显迟疑,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替皇帝分忧,但同时他又有些恐惧,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甚至一度被朝臣推出来跟皇帝作对,此时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能行礼后告退。
乾清宫内只剩下朱厚照和几名服侍他的太监、宫女,朱厚照在微弱的烛火下,脸上满是无助的表情,眼里满是迷惘,似乎已失去人生方向。
……
……
夜色深沉,午门外。
刘健、李东阳、王华等人犹在跪地死谏,虽然场面看起来无比严肃,但其实刘健等人心情却很轻松,这种事他们都曾经历过,现在只是对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帝做出劝谏之事,在几人看来却没那么复杂,皇帝多半要妥协。
王华道:“于乔早早便离开,看来他不想留下一起劝谏陛下,或许早有离朝之心。”
李东阳没对老友发表评价,他看着刘健,想听听首辅大人的意见。
刘健闭着眼道:“要让陛下回心转意,有几个人在这里跪着就足够了,人多有何用?贯道的奏本已上呈天听了吗?”
李东阳道:“之前通政司的官员已将奏本送到司礼监,言明要诛杀刘瑾、张苑等人……这件事是否闹得有些大了?就算要摒除陛下身边的刘瑾等人,只需将其调离司礼监,发配外地,或赶出宫门。若直接诛杀的话,怕是陛下不会赞同。”
刘健摇头:“宾之,做事不能有妇人之仁。看看近来陛下都做了些什么?每日只知道沉迷逸乐,将宫内闹得乌烟瘴气。陛下是贪玩,但他毕竟年少无知,平时那些内侍应该多提点一下陛下,但他们却推波助澜,想方设法为陛下找乐子,这就是他们取死之道……至于那些不作为的内监,逐出宫门便可。若不好好惩治这些人,难免会再有之前名父下狱的事情发生。”
听刘健提到杨子器的事情,李东阳的疑虑随之打消。
因为杨子器举报泰陵金井渗水,就被李兴等人构陷下狱,险些死在诏狱中。但实际上杨子器却是刘健和李东阳安排去查探的,因为这件事,刘健和李东阳决意将李兴铲除,所以就算李兴不在宫中,也被列入伏诛名单中。
王华道:“若长久跪下来,陛下依然不能回心转意,那当如何?”
刘健厉声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先皇安排,若今日无法劝谏陛下,让其回归正道,待来日羽翼丰满,更不会听我们的规劝。我们在这里跪谏,坚持下去,就算有什么差池,也是为大明尽忠!”
旁边跟随一起过来跪谏的梁储、杨廷和等人不由看了刘健一眼,这些人并不想跟皇帝作对,只是出于翰苑之臣共同进退的原则才不得不来。
李东阳看了眼乾清宫的方向,道:“希望一切都如刘少傅所言吧。”
第一六六〇章 不得不妥协
夜色凝重,午门外一片寂静。
刘健和李东阳等大臣还在跪谏中,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不可避免感到一阵疲倦,但以他们内心之坚定,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莫说跪谏一两日,大明自开国以来,臣子跪谏几天的情况常有,这些个大臣只是把今天晚上当作一个开始。
不吃不喝,也是跪谏的必然后果。
就在几人感觉疲惫不堪时,远处有人打着灯笼过来,等走近才知道原来是萧敬带着几名太监出来。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算是在为萧敬“伸冤”,萧敬心中对在场大臣带着感激,但他过来后却是满脸为难之色,道:
“诸位大人,你们请回吧!太后娘娘说了,明日会找陛下言及此事,诸位大人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深秋的风霜。天很凉了,据说张家口外已经下了大雪,若是诸位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不好了。”
刘健道:“多谢太后娘娘体谅……我等一心为朝廷明辨是非,劝谏陛下远奸佞、近贤臣。请萧公公回去跟太后娘娘通禀,臣等继续在这里跪谏,一直到陛下回心转意为止。”
如今张太后派萧敬出来劝说,在刘健等人看来,算得上是阶段性胜利,下一步就要乘胜追击,让皇帝出来跟他们赔礼认错,并且表示不再撤换萧敬,再遵照朝臣的意见,将刘瑾等奸宦诛杀,就算最后免其一死也要赶出宫门,永远不允许这些人回京。
萧敬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这不是让太后为难吗?太后不希望诸位大人跟陛下关系闹得太僵,如今先皇刚故去不久,陛下年少无知,需要诸位大人辅佐……请诸位大人体谅一下太后娘娘的苦心……”
李东阳态度坚决:“萧公公只管回禀便是,我等在这里跪谏,纯粹是为大明江山社稷考虑,并非为私人得失,一切要看陛下意愿。”
萧敬见劝说不动,只能寻思回去后该如何向张太后禀告,最后带着遗憾的心情离开。
待萧敬的身影消失在午门后面,李东阳自言自语道:“看来陛下快要回心转意了。”
李东阳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参与跪谏的所有臣子都听到了,刘健“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显然对此有一定预判。
现在太后派萧敬前来劝说无用,那下一步就会跟皇帝施压。皇帝众叛亲离,必然不会为了保几个太监而令君臣不睦,只能被动妥协,甚至前来认错……
设想是好的,但究竟能否达成,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
……
正如李东阳预见的那样,萧敬回去见过张太后,张太后马上前往乾清宫见儿子。
朱厚照对提拔刘瑾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事态度坚决,别人劝说不动,张太后作为母亲,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儿子迷途知返,她准备跟朱厚照阐明大臣对大明江山的重要性,让儿子去跟刘健等人认错。
张太后抵达乾清宫时,朱厚照还坐在桌前发呆,等张太后走到他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母后?您怎么来了?为何没人通报?”朱厚照显得很惊诧。
张太后没有带萧敬前来,身边只是跟了几名宫女,她柔声道:“皇儿,母后过来是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不想别人打扰……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是,太后娘娘。”
所有太监和宫女都退出殿外。
等大殿内只剩下张太后和朱厚照,朱厚照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眼睛发红……就算平时他再任性胡闹,可始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遇到困难,自然会对母亲产生一种依赖和倾诉的愿望。
朱厚照问道:“母后,你觉得……朕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吗?”
张太后摇头:“你没错,你父皇也没错,那些大臣和刘公公、萧公公他们,也都没错,唯一错误的就是君臣间的利益出现了冲突。”
“其实就算生在农家,也会有争夺财产等情况发生,兄弟阋墙勾心斗角之事实属寻常,而且一旦被朝中权贵盯上,动辄家破人亡。身在皇室,至少没有人敢欺辱,但利益纠葛同样存在……”
“你身为皇帝,坐拥天下,一言一行都被大臣们盯着,一旦行差踏错就会引来指责,从根本上说这并非是你的错,只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臣子不希望你完全脱离他们的掌控,给大明江山社稷带来不确定性!”
张太后是个注重亲情的女人,她对儿子说出这番话,让朱厚照感受到一种认同,他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朱厚照道:“母后,既然朕没有错,现在这种情况下朕该怎么办?那些大臣把持朝政,觉得儿子没用,什么事都由他们决断,不跟朕商议……可朕才是大明真正的主人!”
“现在朕想当一个称职的皇帝,将来还想励精图治,成为一个世人称道的好皇帝……可大臣们却想一直控制朕,让朕成为傀儡,朕……实在受不了!”
张太后叹道:“皇儿,你不能这么想,其实……刘少傅他们的本心是好的,他们也希望大明蒸蒸日上,能完成你父皇的嘱托。”
“朕不觉得如此,朕觉得他们是故意跟朕唱反调,把持朝政不愿放权。”朱厚照态度无比坚决,“朕不想再忍气吞声!”
张太后无奈苦笑:“皇儿,你以为当皇帝就一定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父皇当太子时,朝中有人要害他,他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活在恐惧中,一直到贼人死去,他依然不能安心,因为朝中大臣都不听他的。”
“后来你父皇登基亲政,任用徐太傅和刘少傅等人,权力才逐渐转移到他手上,即便如此,你父皇想为你外公封侯,朝中还是有那么多声音反对……你多跟你父皇学一下,他也是在不断隐忍中成长起来的。”
朱厚照站起身,挥舞着拳头道:“朕才不要跟父皇一样窝囊……朕要执掌江山,朕要平定四海,让万民臣服,八方来朝。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江山是朕一个人的,而不是那些朝臣的!”
张太后看着儿子激愤的样子,问道:“你现在有这能力吗?”
一句话就把朱厚照问焉了,他重新坐下来,委屈地道:“母后,您为何总打击孩儿的积极性?”
张太后道:“我没有打击你,你自己看看形势如何……既然你没能力执掌朝政,为什么不哄着那些大臣?刘少傅年事已高,用不了一两年就会退下来,李大学士虽然年岁小一些,但他现在无心朝政,致仕也是迟早的事情。”
“朝中诸如马尚书、刘尚书等人,也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臣,你跟他们置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