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知道真相就行了。
查一查寨里的药材流转记录,七年前发生的一切,说不定就能明了。
桑枝走到九龙屋外,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的浪声。
九龙又和哪个女人好上了呢?好奇地戳破了窗纸往里张量。
幽暗的屋内,床上那细瘦的身板……薄薄的背,羸弱纸白的手臂,脸上那朵鲜红欲滴的山茶,眼角化不开的媚意……原来是阿椿。
他不是不会说话么?如今却一声递一声地叫着。以前只听过猫、吠麂在春天会叫……脸瞬间涨红了。
虽说自己晚上也是在干这种事,直面看到别人做的冲击果然很大。
隔着洞眼,看见阿椿朝自己投来秾艳无比的一瞥。那眼里坦然的下流意味逼得桑枝不敢再看。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回想之前……难道他不会写字也是装的么?
第18章 春夜
后山上,桑枝拿着一把牛骨栎木的弓弩趴在草坡上练习卧射。
进步的还算快,不过小蓟是不愿意看自己手上拿着武器的吧。
想起他说为了自己,手上可以沾上血腥……明明他只要居于高位,淡漠而清白,高高立于那些血污和秽垢之上,让生于黑暗中的人为他搏命就行了……
那些丑陋而肮脏的事情,跟他一点也不相配。他甚至连看都不需要看一眼。
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嫌恶地对自己挪开视线。
不过,自己是无法逃脱宿命的。即便是迈入肮脏,总有一天也不得不用仇人的血来洗刷不甘吧……
那块让自己心里流血那么久的伤口,明明觉得已经被填补上了。
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仇恨让自己变得可憎,把清明的现实搅浑,却还是无法割舍那段过去。
小蓟会了解这种感受么?
染上血腥的自己,会有资格去爱那个无垢的他吗?
恨恨地射出一发弩箭,“噌”地一声,箭羽已经颤抖着没入了草靶。
竹林里,传来了竹哨声。
柔柔的风吹过,桑枝抬起头来向竹林里张望。
似乎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了。桑枝拿起弓弩走进竹林,果然,是阿椿。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片竹叶。
那片绿竹叶,衬着他颊上的山茶,有股难以言尽的妩媚。
他走过来,靠近桑枝,用手语问他“我吹的好听吗?”
“我知道你会说话。不是你叫我来这儿的吗?”
“你果然看到了。”他的声音吹散在竹涛里,“不过,你好像没有厌恶我。是因为我们处境相同么?”
怎么可能……自己比他幸运得多。至少,自己是被当作孩子对待的。
“并不是。我比你多了一点点,但也是最重要的——选择权。”
他低下头,肩膀抖了起来。桑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笑。
“你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选择权了。这真是我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笑出了眼泪,拿手指轻轻擦拭着那微红的眼圈。就算是这样他也是美的。桑枝看着他说:“可能吧,不过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来干什么不重要……”他凑到桑枝耳边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想为你死去的父母报仇吧。”
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明明自己对别人都没说过这些事情……这些天,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就知道了么?
“你的事情……九龙知道吗?”
“这个,是我的一点苦肉计。”他指指脸上的山茶刺青。“他以为我真的是被别人抛弃的奴隶。还处处为我遮掩,不让别人发现我的过去。”
“你跟他来这里,应该不是因为喜欢他吧?”
“我是白祢安插过来的眼线。”
他承认的倒是干脆。桑枝看看他,不由地微笑:“那么,白祢到底想干什么呢?”
“白祢和黑祢积怨已久了……你也是白祢的,不过只是继承了姓氏,白祢并不会承认你。你这种非汉非祢的人,之前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吧。所以说,你对黑祢,或者说对那位头人很忠心吧?”
“你知道还来问我。不过,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
“不行。你必须跟我结盟。”那双眼睛滟滟地看着桑枝。
桑枝回了房,想着阿椿对自己说的那个“计划”。干嘛相信他呢?虽然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他完全就是只老狐狸。
还是只狡猾而漂亮的狐狸,懂得软硬兼施。别说自己了,九龙应该也是玩不过他的。
不过,要是把他给供出去了,只怕他要小命难保。那种事情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于心不忍。
他对众人的脾性倒是摸得很清楚。
这夜,云疏星浅。
小桃醉、坞新红各斟了一杯,坐在月亭中,一边看着弦月一边慢慢品着。
小蓟今天回来的的确不算晚。桑枝把自己喝了的酒杯递给他,让他替自己喝。
“酒量不好就不要喝这么多。”
几轮过后就败下了阵,桑枝躺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
春夜里,寂寥的竹涛声像是海浪,吹在脸上的晚风也很舒适……
桑枝被抱回了房,一路上听到他的低语:
“桑儿知道蚕雨么……蚕吃桑叶的时候,声音很像是沙沙的雨声。像是现在,竹叶的声音像是海浪……”
眼皮沉得下一秒就要闭上了。
“你的酒量真好……”桑枝呢喃着入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指甲弄得这么脏。”
差点以为就要被他发现了,结果手指只是被擦洗了,放在了被子下面。
听着枕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桑枝睁开了眼睛。
只是看一眼记录,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
桑枝蹑手蹑脚下了床,借着月光,把钥匙按在了蜡油上。
第19章 狂蜂
蝴蝶灯是没有了,桑枝又从小蓟那里得了一个香囊。据说塞在衣服里面,可以不做噩梦。
“说起做梦,昨天晚上,我好像也做梦了。”
桑枝扣扣子的手停住了:“是么?梦见什么了?”
“梦见猫变成了老鼠,真是个奇怪的梦。”
桑枝立刻哑然了。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么?假意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又是晴天呢。”
手被握住了,拇指摩擦着掌心:“手上怎么起了茧子?最近干粗活了?”
桑枝把手抽回来放在身后:“没有,谁敢让我干粗活啊。就是自己玩的时候弄出来的。”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细长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带着看破不说破的神情。
被他这样斜瞟一眼,后背跟火烧一样……他应该没发现吧。
“桑儿没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赶紧辩白道:“哪有?怎么可能,你瞎操心什么呢?”
“是么?”他嘴角勾了起来,没再说什么。
自己果然不会骗人……感觉全部被看穿了。
不过……他应该不是那种看人油滑粉墨地演戏,自己暗地里当笑话看的人吧……没必要这么疑神疑鬼的。
下午的时候,乘船离开了寨子,来到了铜丹隘口。
阳春三月,万物滋博。满目都是苍翠。
桑枝顺手从枝头上折了一把白色的李子花,乘船的时候,就一把把捋下来,把那白色的花瓣洒在碧玉似的水面上。
阳光从两岸的树叶间隙中洒落,水面飘落着树叶和花瓣,耳边全是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啼叫,蜜蜂聚集在花簇上噪鸣。
在这样芳香沉郁的空气里,仿佛自己也变成蜜糖,要融化了一般。
九龙凑到桑枝身边,神神秘秘地对他说:“你知道这里的人给你的夫君编排了不少传言吧?”
夫君?自己跟他相处的日子不少了,从来没想着要叫他夫君。桑枝不满地拿李子枝扔到他脸上,说:“一边去。”
九龙继续涎皮凑了上来:“我相信你来之前,也听过他不少传言。这段日子,你也看见了,其实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夸大了的。我哥他那个人,软剑一样,说他阴柔吧,又有锋芒。软硬都不吃,都不知道是怎么死在他手上的。”
初见时的惧怕,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有时候的确觉得他太沉静,看什么事都是淡淡的,不分辩、不指责。桑枝微微一笑:“是么?我觉得他没那么可怕啦。”
“那是他没把手段用在你身上。不过有一件事,传言倒是真的。这里的女人可是个个迷他迷得要死,俗话说三月桃花疯,狂蝶离小蓟。说的就是他。”
桃花疯自己是知道的。春天的时候,看着那桃花芳菲烂漫盛开,人很容易就被花期时的情爱搅得晕了头,跟花丛中的蜂蝶一般放浪形骸、行为放荡起来。不过后半句就没听过了。
“什么意思?”
“他已经让好几个女人为了他投水自尽了。以前他参加过的星回节,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主动不主动的,一个都没能收服他。女人们为了他使尽手段的样子倒有意思呢。那些女人也真是傻,有的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就被他迷得晕了头,宁愿投水而死了。”
桑枝回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在梦里,自己也被人引诱着想要投水而死。
忽然理解了那些为他而死的女人。他像是一个幻梦,一个花期时盛开的不真切的梦。梦里满是芳菲、蝴蝶,他只是站在那里,高高地赐予一个眼神,就能在心里引发不可求的蜜糖般浓稠的幻梦。
那样的绚烂中,忍受不了折磨而投水而死,说不定对她们而言的确是解脱。
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呢……或许他总会找一个可以生育的女人的吧。他要选择谁,疼爱谁,都是他的自由。
在那之前……在完全沉沦之前抽身,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呢?
第20章 钥匙
船行至隘口,桑枝下了船。跟着阿椿来到铁匠铺,讲好了打钥匙,三日后来取。
脑子里把那个梦和关于他的传言总是无法分离,不由地问了九龙:“你刚才说的投水而死,是投的哪条河水呢?”
“啊,投的倒也不是河水,是一个潭。那个潭叫按花潭,是毕摩看守用作神祭的地方。平时是不准人进去的。”
潭……梦里自己看见的不就是石崖下的一片深潭么?
那梦里的女人是谁呢?那个女人并不是底惹阿茶……那她又是谁呢?
近黄昏的时候,桑枝回到了寨子,正碰见小蓟从那长长的石阶上走下来。
他换上了汉人的装扮,应该是要出一趟门。长身玉立,比任何汉人看上去都更像是银子和丝绸堆砌而成的贵公子——然而眼里却没有汉人的糜烂,那双纤长的手也不沾烟杆。
他还是那样,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好像从来不动怒,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如果不问他的话,根本听不到他对自己有任何的剖白。
桑枝问他:“我今天也去了铜丹隘口,怎么没碰见你呢?”
他只是摸摸桑枝的头发:“我去了别的地方,走旱路回来的,所以你没碰到我。”
“你现在要去哪儿?”
“放心,最多一两天我就回来了。”
他说完就打算离开,桑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去那里干什么?”
他仍然只是温言细语道:“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不会过问。”
“那你到底去了哪?”桑枝忍不住带了声质问,“是去了那个潭么?”
他顿住了,看着桑枝缓缓地眨了眨长睫毛:“别多想。”
他还是什么都不加解释地离去了。
晚上,桑枝就被一队祢人带进了水牢。
乘船刚进船坞的时候,桑枝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冰凉而幽深的石壁上,左右各有一盏蛇头灯做照明。
明明是三月温暖的春夜,船坞里面却阴暗冰冷。最里面的铁门通过锁链被绞起,整个石道里回荡着咯嚓咯擦犹如绞首架般的声音。
这声音一听,让人觉得连胸腔都被收紧了。
船坞里面,居然连通着一个洞窟。桑枝来这个寨子快半年了,还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熟悉地形和构造了,如今才发现自己知道的不过只是露在地面上的冰山一角。
顺着石道,小舟慢慢从水路往里行进,洞窟上头不时滴下来一两滴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
这里的氛围……和这里的人一样,都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怖,这里才是活在暗处,以血肉为生的饲场。
桑枝手脚冰凉地迈入了这个地下的世界,知道前方等着他的,就是传闻中用以处刑的水牢。
这里,只有不见天日、不辨时辰的黑暗和充斥着血腥和腐臭的空气。
那一点红色的烟斗火光和熟悉的烟草味道昭告着,老太太果然等在这里。
最里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窟。石壁上开凿出了一些铁栏囚笼,隐隐的哀嚎和铁链的拖滑声传来。
这里可能还有其他的入口……不过桑枝目前已经无法考虑那么多了,他被人用铁铐铐住双手,拖着拉到了老太太身前。
一个人踢了他的胫骨一脚,桑枝跪倒在湿滑冰冷的石面上。
这里很冷,身上也很痛。但是桑枝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他知道,有个人必定会救自己出去。
不过是等到……他回来之后。
老太太喷出一口烟,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