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望了一眼江玉郎,那人血气上涌,脸颊微红,显然是因愤懑不解。
他眼神一错不错,自背后悄悄牵起他的手,锁链叮叮作响。
江玉郎霍然一惊,面色不由自主地一变,抬头看他。
小鱼儿面不改色,只对着史老头笑道:“那么我又该谢谁呢?是不是有人求你送我这一程,求你保护我……你年高德重,我若猜对了,你可不能骗我。”
他的手同时也在背后得寸进尺。热暖指尖若有若无地滑过那人细滑微凉的掌心,带起宛若细小电流的酥麻触觉。小少年保养精细的手掌温滑,像摸一匹苏州丝缎。
江玉郎骤然一缩,惊愕之下,不由瞪向小鱼儿。
一刹那的四目相对。流窜的狡狐莽撞溺入那片山雨欲来的溪云初起。
那笑堪堪摆脱了原有的戏谑,带上半分若即若离的歉意。似被云霭所浸,摒却红尘算计的繁杂,徒留一潭明澈云梦,泽被苍生。
江玉郎猝然晃神,又连忙收回思绪,当下狠厉在那人手上一掐。小鱼儿没想到他真会用力,一时吃痛,便让掌中那柔软的手滑脱了去。
史老头沉下脸来,虎目一张,中气十足,沉喝道:“你小小年纪就学得如此伶牙俐齿,将来长大如何得了。”
小鱼儿双目一瞪,朗声道:“我长大了如何了得,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你昨夜助我,我就该待你恭敬谦逊,何况我先前也未曾求你出手。”
史老头半晌不语,突又展颜一笑,道:“像你这样的孩子.老汉倒从未见过。”
小鱼儿道:“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本来就只有我一个。”
江玉郎闻声冷哼,不冷不热地低低一笑,道:“多一个,谁都受不了。”
小鱼儿侧头看他,道:“少一个,也有人受不了,是么?”
江玉郎迅速扭开头,苍白的脸被橘红霞光蒙上一层红润的纱。
风推云浪,尤助江潮。天光辄降,未到黄昏,船已到宜昌。
大小船只无论由川入鄂,抑或自鄂入川,方至此处,都必定要停泊歇息,加水添柴,采购伙食。整顿之后,才扬帆起航。
一入鄂境,江玉郎眼睛又亮了起来。
小鱼儿暗自发笑,难得见这虚情假意的小坏蛋这般模样,遂托腮侧头,借半分粉橘霞光,假作细细端详。
江玉郎不甚自在,略带愠色,方要出口奚落,却听小鱼儿对史老头大声道:“史老头,多谢相送,将船靠岸罢。你虽然有些倚老卖老,但到底还是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
江玉郎惊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端持冷静,却已忍不住站了起来,只待狂奔下船。虽心有芥蒂,仍规规矩矩对史老头一礼,沉声道:“多谢前辈一路护送,前辈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史老头目光在他们身上久久凝注,突地一笑,道:“很好,你们去罢……若是有缘再见,望那时你们仍相伴相随。”
他语声平稳,似警示,似祝愿。小鱼儿看似不虞有他,只笑而颔首,江玉郎则是心中一震。
史老头长篙一点,篷船微晃之间已稳稳靠岸。伴随锁链金属交击的叮咚清响,两个少年前后奔下了船,转瞬间已没入港口的汹涌人海。
史老头望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鼎沸人群的身影,一语不发。
史蜀云俏生生一笑,脆声道:“爷爷,他们倒是有趣。”
史老头捋须道:“两个精似鬼的坏小子,不知何年何月,能发现自己的心思。”
史蜀云瞪大了眼睛:“您是说?”
苍颜白发的老者摇了摇头,复又拿起长橹。夕霞倾覆,令船头老人面携红光,愈发显得老当益壮,如访仙求道出尘之士陡然下凡。
篷船重新远航。一影孤帆,缓缓驶向远方殷红皴染的青山白水。归巢燕雀长翼掠过赭红深浅的山峰,凌掠啁啾之声,如明灭晶钻,散落于深山穷林,湮灭于潮汐江河。只余在晚风中弥散沉降的长声高歌,余音袅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何如当初莫相识……”
渡头岸边,人来人往。人们穿着各色衣裳,有者光鲜明媚,有者愁颜褴褛。船头攒动,新船金漆油亮,旧船磨损斑驳。有人初初登船,有人方奔下岸,往来不绝,踪影不断。
空气里有鸡羊腥臭,木材潮气,桐油腻甜,榨菜辛辣,茶叶清美,药材檀香……混杂男人周身的酒气熏人,女人头上刨花油的腻香,便混合成一种唯有在码头上才能嗅得到的特异气息。
小鱼儿瞧见这样的热闹,只觉新奇非凡,四处顾盼,几近目不暇接。江玉郎则在东张西望,不知正找寻些什么。
突听人丛外有人呼道:“江兄……江玉郎……”
江玉郎转惊为喜,高声道:“在这里……在这里……”
他分开人丛,冲了出去。只见渡头外的一座茶棚下,停着三辆绫罗织锦的华丽马车,几匹鞍辔鲜明的健马铁蹄顿地,嘶嘶而鸣。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在招手。
江玉郎欢呼着奔了过去,那几个少年也大笑着奔了过来。玉带青佩,腰畔长剑,随他们奔跑动作彼此碰撞,乍然间叮当声骤,泠泠不绝。
小鱼儿冷眼旁观。少年们言笑晏晏,江玉郎大笑回应,目光流转、顾盼神飞之间赫然有几分无可言说的气场。
正是鲜衣怒马时。
反而是自己多余了。
压下一丝不快,待他们寒暄过后,小鱼儿才开口笑道:“奇怪,你的朋友怎会知道你要来的?”
江玉郎好似这时才想起来有个小鱼儿在旁边,泛出琥珀色泽的眼眸微微眯起,继而脸色一冷,淡淡道:“这好像不关你的事罢?”
这时,一个面白如纸的翠衫少年嫌恶道:“江兄,这人是谁?”
江玉郎嗤地一笑,故作正色,朗声长笑道:“这位乃是掳获红粉芳心无数的天下第一风流才子,第一聪明人,你们看他像么?”
纨绔子弟们立刻大笑了起来。
小鱼儿不作否认,却猝然伸手,把未及防备的江玉郎拉了过来,下一句话就把世家子弟们呼之欲出的嘲笑堵了回去:“那就多谢称赞了。‘芳心’嘛,一颗就够了。齐人之福,我可消受不起。你说是么,玉郎?”
他故意重重咬住了后面两个字,让昵称在唇齿间缠绵悱恻,眼神亦含笑流连在江玉郎的脸上,不愿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吵架就是调情
第9章 软玉温香
江玉郎瞧了小鱼儿一眼,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他眉梢一动,最终还是不置可否地敛起戏谑嘲讥的神色,轻咳道:“各位,这位是我的一位……患难之交,江小鱼江少侠。”
“不敢不敢,叫我小鱼儿就行。”小鱼儿大大方方四面一揖,又回头道:“怎么,你的朋友不给我介绍介绍?”
江玉郎环视一周,抬手示意方才那个刻薄的绿衫少年。
他脸儿雪白,细眉杏目,长相还算端正俊俏。一身青葱碧衫,一根光亮玉带扎在腰间。除却面上蔑然神色,乍眼望去,颇有一番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姿。
“这位便是荆州总镇将军的公子,‘绿袍美剑客’,白凌霄。”
他有意抬出名号压人,奈何小鱼儿并不吃这一套,反倒是眉峰一挑,笑道:“果真人如其名,美得很。只是不知白公子能不能把脸上的粉刮下来一点,让我也美一美。”
白凌霄一怔,一张白得如纸的脸变得发青。
江玉郎额头青筋隐隐直跳,装作无闻地语锋一转,又介绍起一个虎背熊腰,又高又大的黑大汉:“这位则是江南第一镖局,双狮镖局总镖头的公子,‘红衫金刀’李明生。”
那大汉看起来比其他人稍长几岁,面目黝黑,长相粗蛮间也带着习武之人的英挺。
小鱼儿大笑着拍了拍江玉郎的肩,道:“幸好你解释的清楚,否则我恐怕还要以为这位李公子是杀猪的。”
江玉郎陆续又如数家珍地介绍了剩下几个少年,小鱼儿自然挨个数落了一顿,弄得那些自小娇宠惯了的世家子弟面色青红交加,盯着他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烧出个洞来。
小鱼儿视若无睹。江玉郎脸上挂不住,只得赔笑拱手道:“我这位朋友心直口快爱开玩笑,还望诸位莫要在意。”
那娇生惯养的贵家少爷们本是满腹怨怼,心性轻狂,只待发作。却见江玉郎反常无比地隐忍着小鱼儿的逾矩,虽不知道是何原因,但为了朋友的面子,还是生生将气压了下来。
“好个没良心的江玉郎,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过来!”
一声装腔作势的娇啼打破了这一阵诡异的气氛。众人目光轻移,只见一辆马车中亭亭走下一个满头珠饰的锦衣少女。
严格来说,这少女并不难看,只是那脸上浓厚的胭脂水粉生生掩去了所有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清爽娟秀,以及强装娇媚的语声,让周围人纷纷侧目,也让小鱼儿暗中作呕。
江玉郎则恍若无事地眉开眼笑:“孙小妹,我若知道你在那里,就算是李兄也拦不住我的。”
锦衣少女腰肢扭摆,莺啼婉转,像是唱戏似的扑入江玉郎怀里,带过一阵令人窒息的脂粉香风,熏得小鱼儿眉头一蹙。
他眉尖忽又舒展开来,更缠绕上一分若隐若现的笑——那孙小妹扑过来时,江玉郎也下意识轻微地退了一步。
孙小妹嘴里哼哼喃喃,身子更似在江玉郎怀里生了根,娇嗔道:“你这死鬼到哪里去了?我真想死你了。”
少年们拍手大笑,但小鱼儿没有这样的愉悦。这少女绝不会比江玉郎年纪小,还对着他肆无忌惮地撒娇,实在是……
小鱼儿莫名心生烦闷,不禁叹起气来,喃喃道:“够了够了,我若不是还未吃饭,早就吐出来了。”
江玉郎抱拥软玉温香,似笑非笑地向小鱼儿轻轻一瞥,一对狐狸般的灵眸流盼生光。
这一瞟,小鱼儿不知为何就立住了脚步,动弹不得,心中一荡。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耳根已经窜上一溜粉红。
该死,这小子没事乱飞什么媚/眼!
孙小妹意犹未尽地从江玉郎怀里爬起来,瞧见了小鱼儿,顿足娇斥道:“喂!你这人怎么如此讨厌,还不快走开!”
小鱼儿叹道:“我若能走开,就是谢天谢地了。”
孙小妹冷哼一声,瞧着他二人腕子上的锁链,目光狐疑地在两个少年身上一瞥,像足了一位善妒的妻子。“江玉郎,你又搞什么鬼!幸好你没给我牵回一个女/妖/精,否则……”
少年们难免又是一阵打趣调侃,在江玉郎提醒之下,终于上了马车。
小鱼儿撩起帷帐,探出头去,深吸一口气。
那位孙小妹毫无罢休之意地坐在了江玉郎怀里,与他柔言细语,不时被逗得咯咯娇笑。她浑身香得可怕,小鱼儿完全无法忍受她那香气。他们的话题也无疑是浅薄无谓的,他并不想听。
他回头去瞧江玉郎。只见他脸上虽微带红晕,笑得羞涩,一副儿女情态,目中光芒却更为深邃狡黠,掺杂些许无奈。
——他不过是装出来的。他这样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哪会当真同这些见识短浅谈吐轻薄的少爷小姐交朋友?
他们满腹烟花盛火,而江玉郎的心里,是乾坤无限的广袤天穹。
唯有他。他江小鱼才是这普天之下,唯一清楚江玉郎心中所想的人。
这芸芸众生,人海渺茫,唯有我知你。
这四海八荒,苍旻无极,唯有我容你。
小鱼儿一念至此,心情莫名转而晴霁。他不禁一笑,悄悄凑过去,笑嘻嘻问道:“江玉郎,腿疼不疼?”
只是离得这般近,孙小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她柳眉微蹙,从江玉郎怀里脱出来,坐到他和小鱼儿之间,问道:“玉郎,你腿怎么了?”
江玉郎双腿都被坐麻了,此刻终于得到放松。他舒服得在心底喟叹,表面装作若无其事道:“无妨,在外受了些小伤。”
孙小妹一听,立即大呼小叫道:“那我和白凌霄他们赶快去找郎中!”
江玉郎忙道:“不必,我早已康复。只是行路日久,难免有些酸痛……实在需要解解乏。”
孙小妹道:“那么不如先去沐浴一下,可好?”
江玉郎刚点头,孙小妹就喝令马车停止,娇声道:“我先去找白凌霄他们几个去准备了,你好好待着,若敢乱跑!”她自以为很是娇俏地眨了眨眼,小鱼儿只觉她眼皮上的粉快被抖下来一斤。
“小妹果然体贴。”江玉郎莞尔一笑,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孙小妹俏脸微红,不断咯咯傻笑着,轻灵如雀地跳下了车子。
“你倒有一手。”待马车重新辘辘而行,小鱼儿畅意万分地舒展四肢,卷起窗口珠帘:“不觉得熏死人么?”
江玉郎皱了皱眉,收起满面虚情假意的灿烂,将自己那一端的窗子也打开了,香粉气味这才散去了些。
小鱼儿未得回应,变本加厉地懒懒调侃:“喂,江玉郎,你莫非没有姑娘前仆后继了么,偏要……”他歪头一想,意有所指地吐出一个成语:“剑走偏锋?”
江玉郎啼笑皆非。孙小妹同他青梅竹马,身份尊贵,一个“江南孙氏大小姐”的名称拿出去也能当几两金子。她长得颇为秀美,不至于大倒胃口,他才愿意与她打情骂俏。不过她身上粉香的确呛人,他时常会被呛得呼吸不畅。
万般思忖,均化作风轻云淡,点到即止:“你可知她爹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业巨贾?”
小鱼儿假作思虑,笑道:“我想想……还有总镇将军,总镖头,‘玉面神判’……你考虑得很周全啊。”
江玉郎嘴角熟练地挂起一丝弧度,微微笑道:“鱼兄过誉了。”
他转首瞧着窗外,小鱼儿用余光瞧着他。在一束阳光的浸浴下,那人的侧脸似乎白得有些透明了,清秀轮廓有几分不明晰的模糊晕光。
两人心中皆有一声叹息。
小鱼儿从未见过如此之宽大的浴池,甚至让人觉得空旷。
透亮水面被水波分隔,一如某种棱角分明的晶石。水色清可见底,底面砖石瓷白如玉,净雪无瑕。撒上的嫣红玫瑰花瓣随波纹在水面浮潜不定,仿佛连带着那润泽了的清香,也在空气中沉沉浮浮。
虽说小鱼儿和江玉郎已不是第一次坦诚相待,但这一次,二人均心有隔阂,褪衫袒/露的动作也难得缓慢。
毕竟芥蒂未解。
小鱼儿神色如常地脱去衣衫,腰间围了条雪白长巾,站在过腰的温热水中,仰首对着衣衫齐整的江玉郎笑道:“又不是第一次,还不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