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方才的那一刹那有多么庆幸自己还活着,这时就越怨恨自己为什么还没能死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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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中午,但由于天气的缘故,并没有多少阳光进来。程姜自己没有心思看书看报打发时间,又顾及着有昏迷病人,仍然秉承着节约能源的想法关着灯。
于是这时候沈霁青从躺着的角度看向他时,恍恍惚惚竟觉得他正被吞噬在一小片灰得发蓝的阴影里。
但也许程姜还不知道。
他只能这么想,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姜。
自杀是一件严肃的、耸人听闻的事情,而像他自己这样的人完全不该有这方面的动机:这与他的人物设定不相符。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为什么不直接在屋子里上吊割腕?他之前计划得很好,觉得只要成事就一了百了,压根没考虑过他会落到“未遂”的境地来,很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往往没什么经验。
但要说第二次,他在短时间内也攒不起勇气去继续实施了。
总而言之,他这会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回来看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不知道多久的放空还是给了他一些喘息的余地,让他能折回去细细思考如何给这场生疏的死亡骗局收尾。许许多多想法在这一刹那闪过沈霁青的大脑,他跳跃着挥舞捕捉网,而捉到的每一个念头都在提醒他:你已经露了太多马脚了。
就算程姜现在可能还只当这是意外,但等他回过味来,肯定能意识到整件事情分明处处透着蹊跷。
沈霁青苦中作乐地想:还好之前还是把绝笔信撕毁了。
他看着程姜慢慢走到他能看清楚的地方来,坐在了椅子上,期间眼仁一直定在他脸上。
程姜局促不安地蠕动了几下嘴唇,才问:
“你要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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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沈霁青睁眼,程姜又觉得终于能安下心来,又想哭。
好在他借着从门口走到病床前的一小段距离清理了一下情绪,如履薄冰地挑了一系列“饿不饿” “渴不渴” “手痛不痛”之类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出来。沈霁青躺了许久,脸部都有点僵硬了,却仍然挤出来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看得程姜觉得像是自己的肺里夹了一根针。
他不禁又想起来自己前几天翻来覆去想的问题。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但本就不完全的线索其实并无法逻辑完整地串联在一起。
刚刚自杀未遂的人会在醒来后这样微笑吗?
程姜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沈霁青有任何做下这种事的动机。
如此想着,他感到心里一块空地向下陷去,但被另一股力量托住,让他可以平静理性地思考。尽管他长久地将莘西娅的自杀归咎于自己,但那一场事件同样是没有明显动机的。沈霁青,莘西娅。好像一根透明的线把两者连在一起,但又看不清线的实貌。
但是莘西娅和沈霁青又不一样。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已经是一个缄默阴郁的孩子。他几十年的困境在于纠结她自杀的具体动机,而非难以置信于她自杀的事实。可沈霁青不像一个会选择自杀的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个反常的雨夜。
他已经隐隐明白那个离奇夜晚之中已经埋藏了他意想不到的真相,但仍然无法豁然开朗。沈霁青自己关于“工作上出了岔子”的理由本来就有些牵强,要说他因为这个去寻死,就更加不合情理了。
他自己总无来由地觉得已经离真相很近了,却始终苦于摸不着门道,暗地里愁得心上都结了一层霜。
程姜在网上搜索:人为什么自杀?
他一出冷湾,接触到网络或就这样搜索。几个他长期怀疑的理由已经烂熟于心:环境,遗传,疾病,让自杀者认为活着就是煎熬,生无可恋,打算一了百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莘西娅的事件,但无法解释沈霁青的:
他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但他为什么要费神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呢?
这不是如今的当务之急,程姜也知道。
*
沈霁青又躺了半天就可以自己坐起来,见人醒了,护士也给撤了输液管,由程姜负责到楼下去给他带了一小碗菜粥上来吃。他本意是让沈霁青再在医院里观察一晚,但一听说程姜夜里陪护没法正常睡觉,他就死活要走。
护士最后进来检查了一遍,确认沈霁青这会儿除了骨肉伤外没有其他大问题,当天下午就给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
给沈霁青换衣服是个大工程。
他被送来时在水里泡了许久,衣服早就不能看了,现在穿着的是宽松可怜的病号服,出院前得换成自己的。程姜拿换洗衣服的时候特意带了沈霁青平时在家里很喜欢的,方便穿脱的宽松短裤,但因为最严重的伤处在肘关节部位,所以上衣就不那么好处理了。程姜围着他瘦得像麻杆儿的身子蹙着眉转了几圈,最后只能出下下策:把他的一件短袖衫从领子中间往下剪开了一半,穿上后再拿别针别住,就这样不伦不类地出了门。
没有轮椅或拐杖,是程姜扶着他一路跳着走的。
沈霁青自己像个快散架的肯娃娃,还有心情开玩笑回顾往事: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场景特别眼熟?”
他们两个本来也走不快,索性就像蜗牛一样慢慢地走。程姜给沈霁青拿的是一双系带板鞋,这么跳了一路,鞋带不知为何越来越散。程姜时刻留意着脚下,见状立刻停了下来,生怕鞋带散了之后沈霁青又踩到滑一跤。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医院大门处,程姜便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一边,叫沈霁青扶好墙,自己蹲下来给他重新把鞋带系紧,打一个死结。
程姜不敢动作太大,速度很慢地打结,末了一抬头,又无可避免地近距离看了看沈霁青那条自己支棱着的腿。
脚踝处骨棱分明,像是有皮包骨头的趋势。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地用手指捏住踝骨的左右两侧按了按,确实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全靠不小的骨架撑着。
“怎么瘦成这样了?”
话音未落,他却觉得那条腿仿佛抖了一下。
程姜慌忙起身,半扶半抱住他,生怕他又自己摔断另外一条胳膊。沈霁青此时却毫无危机感,甚至一把搂过程姜,把下巴埋在他肩头傻乐起来。
“瘦了好啊,你不知道我办公室里的人成天都嚷嚷着要减肥呢。我们办公室有一个大学生特逗,跟我们讲一般人就是腹肌上面附了一层赘肉,只要节食就能出。你说我这样一瘦下来,是不是已经把腹肌瘦出来了?”
程姜哑然失笑。被他这么一打岔,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假装气氛转眼轻快了许多,很快叫到了出租车回家。等两人一起坐在车后座上的时候,程姜才提到:
“昨天你们公司给我打电话了,因为一直联系不到你。”
“是吗?”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把我设成你的紧急联系人的……我就替你讲了讲情况,给他们拍了病历的照片过去,先给你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庆和那边看看,我问过了,你手肘这个位置大概需要做内固定手术,碎得太厉害了。”
沈霁青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肘,“不疼。昨天……?今天几号了?”
“6号了。”程姜低声回答,“你躺了快三天。”
沈霁青不说话了。他似乎是又试着思考了一下这个日期和后面的“三天”分别代表了什么,本来虚虚搭在程姜腿边的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他半晌才出声道:
“那你的工作……”
“我延迟了一周入职,没关系的。”
他们又一起静静地听了一分钟车轮声。沈霁青伸手轻轻拉了程姜一下:
“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离到家还久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90
程姜到底没敢宽心地靠在他这个差不多半身不遂的人身上。
沈霁青放松不了身子,浑身紧绷地靠在车后座上,只觉得碎掉的骨头随时随地都在跟着哪怕是最微小的颠簸跳动,也不知道是自然生理现象还是心理缘故。
等终于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用手悄悄把脸侧的抹掉了。
在车上的时候程姜就用Telegram联系了暂时代为照顾莘西娅的朋友,一送他到家,立刻又脚不沾地地出门接人。莘西娅到底是还不到三岁的孩子,虽然这几天过得也挺不错,但栾羽到底是个“陌生阿姨”,而熟悉的两个大人接二连三全不见了,难免心里害怕不安,一出门就大哭了一场。她一反常态地黏了程姜一路,到家后又哭哭啼啼地要沈霁青抱,被程姜及时拦住了。
她花了半天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对方出行一趟就变成了碰不得的玻璃人的事实,乖乖地爬到一边,对他缠得纸白的身体部位敬而远之。
沈霁青知道程姜的工作本来就来之不易,不好再往后推入职时间,于是两人尽早联系了手术。手术是在离家最近的庆和医院做的,两块钢板,十二颗钢钉,只进行手臂的局部麻醉。
程姜在手术室门口等了近五个小时才把沈霁青等出来,后者开玩笑的心情不减:
“还是门口清净。天知道我在里面听了四个小时的锯锯子。”
麻醉还没过去,所以沈霁青仍然有活蹦乱跳的精力。因为腿部伤的缘故,他被建议在医院一直住到出院,又根据护士的建议,程姜给他借了个轮椅,慢慢把他推回三人病房,拉好隔帘。
他们正好在靠窗的地方,假如沈霁青不自己要出去,除了护士外是见不到其他病人的。
这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程姜提前问过莘西娅“是去邻居阿姨家睡一晚还是到医院陪他们睡椅子”,她坚决不肯再一个人睡。他一安置好沈霁青就马不停蹄地坐车去幼儿园接她,回来的时候又遇见堵车,等到医院已经近八点。
莘西娅困得不行,顾不得病房里另外两个床位陪护传来的嘈杂交谈声就草草睡了。
程姜用两把没扶手的椅子给她铺了一个简易床,让她和衣躺着,外面盖了一层薄毛巾被。她睡下之后,沈霁青对程姜招招手,表示要分给他一只耳机。程姜本来要坐在床边的另外一张椅子上,但沈霁青又往旁边挪了挪,把输液管扒拉到一边,死活要他也上来。
“我衣服不干净,就别上去了。”
沈霁青已经换了干净宽大的睡衣,靠在床头满不在乎地掀开一半被单:“怕什么,医院里不是本来就遍地跑死人吗?”
程姜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也不再和他争论,只稍稍又犹豫了一下就妥协了。他坚持脱了外套,先把里侧那面在病床上铺平整,随后才踢掉鞋子爬上床,靠坐在沈霁青旁边的位置。程姜接过递过来的耳机,听着里面柔和的女声讲了半晌,才听明白沈霁青打发时间听的广播大概隶属于“心灵鸡汤”的范畴。可能是因为时间仓促的问题,“鸡汤”数量明显不太够,只下载了不到五集,不一会儿就重新循环了回去。
病床的设计不是双人的,但两人各怀心思,并没有感到拥挤。程姜接连着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一沾床,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霁青低头看了看他,伸手悄悄拔了两人各自的耳机。
病房的隔帘拉着,透过蓝色的帘子可隐约窥见外面人走动摇晃的影子,全被挡在外面,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一般。程姜的侧脸就倚在沈霁青的右肩膀上,他侧过脸,安静地听他的呼吸声。痴痴地听了许久,才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右手,万般珍重地理了理程姜额前散碎的头发。
有眼泪从自己眼角淌下来,沈霁青用手背胡乱抹了抹,放任它们自己渐渐干了。
他放下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程姜手背上,面无表情地想:葬礼办不了几天的,说不定他早就能去上班了。麻药已经渐渐退去,他开始感觉到身体上的痛感如潮水般渗入,只恨不得自己的左胳膊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大睁着双眼忍受了一会儿,终于还算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头向右轻轻靠了靠,假装自己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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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心里仍然不安心,程姜的休眠只持续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他没费神去记自己梦见了什么,睡醒后先一动不动地缓了缓,一转头,发现沈霁青也和他靠在一起睡着了。大概对方也没怎么睡熟,因为他这边一动,沈霁青立刻就也跟着一起惊醒。
让病号只能坐着睡的负罪感让程姜当即下了床,又蹲在床边扶着沈霁青躺下,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去。他已经万分小心,但中途沈霁青的胳膊还是不免动了一动,不由得“嘶”了一声。
“麻药药效已经过去了吧?”程姜小声问,“疼得厉害吗?”
他的一只手放在床单上,正好方便沈霁青把完好的右手伸过来攥住,力道出乎意料地不是很大。
“还成,”沈霁青强撑着微笑,“没想象中那么痛,就是……没有到受不住的地步,就是让人觉得挺烦躁的。再把耳机给我递一下吧。”
程姜握着耳机线没动。
“你该睡了。”他坚持道,“睡着了就没有感觉了,好吗?今晚我陪着你。”
沈霁青往后挪了挪,任性地笑道:“不听广播也行,那你总得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讲莘西娅没听过的。”
他只是不想睡觉而已,但缠着纱布的手痛得几近发抖,因此也没来得及制止住无理取闹的要求。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给莘西娅讲的故事都重复了好几个循环,难道要程姜现编吗?
但程姜几乎是纵容地凝视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改为蹲坐在病床旁边,目光和沈霁青的基本齐平。大概是顾及着房间里还有其他病人,程姜的声音很低。
他现编现卖的“给大人听的睡前故事”听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童话故事一样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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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讲给沈霁青的睡前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城镇里,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