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当然信。
自秋兰来了作坊,便没出过问题。
此前萧定晔被伤,她伴着他养伤,长达半个月未出宫,作坊同各处铺子都配合的极好。
猫儿笑嘻嘻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能不信你。”
她只向秋兰挥手:“你快去用饭,今儿我便偷个懒,早早回宫歇着,提前过上地主婆的生活。”
她天生是个劳碌命。
等回了宫,又想着要为吴公公送一回买卖分红,顺便多谢她这位前夫在“猪肉偷渡皇子”之事上所立的功劳。
此时正值未时,吴公公原本该在房中歇晌,可房中却只有五福这位小太监,并不见那位老太监。
五福见猫儿露面,忙忙从炕上出溜下来,笑嘻嘻道:“姑姑今日可是又要吃一回我阿爹?”
猫儿口中立时泛上一股香浓猪头肉的味道。
方才在作坊里,她虽被那肉引得吐了酸水,然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分外美味。
她向五福打听:“出一两银子,能不能使唤的动膳房厨子,帮姑姑专程做一回辣炒猪头肉?”
五福立刻昂首挺胸道:“姑姑不吃他们都算好,他们还敢收银子?姑姑等着,我现下就去向厨子传令。”
猫儿扑哧一笑:“你现下竟同以前大不相同,在掖庭是能横着走啦!”
五福一拍心口:“那是,也不瞧瞧我姑姑是谁?!”
膳房各肉菜原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未过多久,膳房便派人前来传话,猫儿心心念的猪头肉已经下了锅。等她走过去,饭菜将将出锅,正好能接上热乎的。
她牵着五福一路往膳房而去,沿途经过掖庭仓室,却见仓室门大开,吴公公正手持浮尘站在门口,官腔十足的向里间人训话:
“亏你还是学武之人,手脚竟一点不麻利,连黄金山里刷恭桶的杂役太监都赶不上。
手头快着点,这都快晌午,一个小小的仓室,你还未规整好。这后面还有十间等你呐!”
仓室里便传出瓮声瓮气的一声“嗯”,只那一个字,便掺杂了浓浓的忍耐和委屈。
五福往仓室方向努努下巴,悄声同猫儿道:“遭罪的是随喜公公,他进了掖庭,若不被我阿爹揭几层皮,是不好走出去的。”
此时吴公公又一声呵斥传来,继而将浮尘往仓室里一甩,便听有人“嗞”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五福兴致勃勃拉着猫儿:“走,姑姑去看看,也好高兴高兴。”
此间仓室里存储的皆是各种生肉,周遭堆积了冰块,防止腐坏。
纵然如此,站在门口,生肉的腥味也令人无法消受。
猫儿又吐了两口酸水,方将吴公公扯开几步。
待闻不见那味道,她从袖中掏出一百五十两银票并几块碎银:“买卖的分红,这些是你占的那一成。你收了银子,得给我写个字据。”
吴公公笑喜颜开,口中推拒道:“没几个银子,当初就是孝敬主子的,并不算什么入股。”
手上却很诚实,立时接过银票和碎银。
他终究有些不敢造次,只向五福眨眨眼:“这些阿爹都留给你,先由阿爹替你存放。”
五福立时欢呼一声,开始替自己正名:“阿爹不知,我可会藏银子。我此前在废殿,姑姑发了工钱,凡是我藏到的地方,耗子都寻不见。”
猫儿在一旁帮着作证:“五福说的没错。”
吴公公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嘴欠一回,没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啊!
他手中捏着银票磨磨蹭蹭,五福已主动上前,一把从他手中抽走银票,连一颗碎银都不放过,继而笑嘻嘻道:“等我银子存够,我就好好孝顺阿爹。”
吴公公不死心,追问了一句:“多少才算存够?”
五福想一想,举起了一根手指:“一万两。”
吴公公腿肚子一抽,只觉着认个干儿,养老无望。
此时他手里没了银票,猫儿还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写收据。
他只得哭丧着脸道:“此处没有笔墨,主子先等一等,奴才去房里写了字据就回来。”
他离去不久,便从仓室里冲出来一个扛着半扇猪肉的太监。
太监扑通往猫儿面前一跪,求饶道:“胡主子,你发发善心,让奴才重回重晔宫吧。”
猫儿立刻捂着鼻子后退两步。
五福晃一晃她的手臂,低声道:“是黑心的随喜公公呢。”
猫儿大吃一惊。
不过一月未见,这位原本还算的上年轻有为的青春太监,现下已满面憔悴,面上粗糙,眼底青紫,显见没过上舒心日子。
她心下有些同情,却不能应下他的话,只道:“当初罚你来掖庭的,是你家殿下。你不该求我,而该去求他。”
五福苦着脸道:
“主子,奴才满心都将您当成亲主子,再不敢心存轻视。
殿下是为了主子,才将奴才罚来掖庭。主子在殿下心里的分量最重,若是主子开口,殿下定然会答应。”
猫儿摇摇头:
“自上一回你我私下里行事,我也受了脸色。现下我再不敢轻易干涉他的事。
你家殿下你该了解,好的时候极好,突然翻脸的时候,能把人怄死。”
随喜呜呜道:“殿下只对下头人翻脸,何时随意对主子翻脸?求主子垂怜,奴才再也挺不下去!”
猫儿只得道:“待夜里他回来,我先试探试探。若不成,就只有靠你自己啦,莫全指望着我。”
过了片刻,远处急急传来脚步声。
吴公公的衣衫将将在路口闪现,随喜便背着半扇猪肉急匆匆逃回仓室。
吴公公到了近前,垂头丧气递过去收据:“主子拿好,下回将银钱直接给五福便好。”
猫儿一笑,终于出声替吴公公做主:
“他小孩家家,一百五十两已然是一笔巨款,哪里敢让他拿更多。
你人老沉稳,便是银子丢失,也不会上门哭诉。银子给了你,却少了我许多事。”
吴公公听闻,面上这才现了笑容。
他疾步返回仓室,同里间的苦命随喜倨傲道:“先去洗洗手,为主子端饭菜,等侍候过主子,你再来接着干。”
……
膳房里,热气腾腾的辣炒猪头肉端上了桌。
同时被端上来的,还有一碗滋补乌鸡汤,和一碗晶莹如玉的碧粳米。
将将洗去油手的厨子,此时哈腰站在桌边,殷勤讲解道:
“这猪头肉,是奴才寻了最好的一处,肥瘦相宜,用起来爽口不油腻,又不塞牙缝。
这乌鸡汤,里间放了人参、鹿茸等几位滋补药材,十分的养颜补气。
这……”
猫儿点点头,十分客气的道了声“辛苦”,用银筷夹了一片切的极薄的猪头肉,急不可耐便往口中塞去。
继而,意外而又不意外的弯了腰身:“呕……”
膳房厨子心尖尖一颤,立刻要哭不哭的望向吴公公:“这……这……”
猫儿摆摆手:“不关他事……呕……”
厨子原本已忍住的泪水,滋溜一声流了下来。
猫儿再摆摆手:“不关他事……呕……”
站在一旁的随喜望着这一幕,内心突的拐了几道弯,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过。
他趁着猫儿呕吐声的掩护,悄悄退出膳房,急匆匆往外而去……
第289章 从未这般高兴过(一更)
重晔宫院落安静的诡异。
正殿里,肖郎中的指尖搭在猫儿腕上不多时,面上便有了微妙神情。
坐在猫儿身畔的萧定晔,目光便未离开过肖郎中的脸。
自随喜冲去宫外,在礼部衙门寻见他,带着一身臭猪肉味,将谄媚的嘴脸凑在他耳畔,他的心便吊在了嗓子眼。
立刻打马回宫。
随喜自动上岗,都不用等吩咐,熟门熟路寻来肖郎中。
此时肖郎中指腹随着猫儿的脉搏极轻微的跳动,那脉搏欢腾有力,明明白白展示了一条新生命是如何影响着母亲。
猫儿见他凝神良久,不由道:“若只是风寒,便不用开汤药,吃两瓣大蒜就能好。再用药,我就真成药罐子啦!”
肖郎中闻言,眼皮一抬,却看向了萧定晔。
萧定晔立时心跳如擂,只握一握猫儿手,便跟随肖郎中出了正殿。
待到了书房,肖郎中方露了笑脸,抱拳低声道:“恭喜殿下,胡主子喜得好孕,脉象十分康健。”
萧定晔的心重重落了地,继而被汹涌而至的狂喜所淹没。
肖郎中还要继续说,他已急急道:“且等一等。”
一撩帘子,大步出了书房,两步并作一步,从正殿一跃而入。
躺椅上的猫儿此时正怔怔而坐,见他神色异常,心里一咯噔一声,喃喃道:“可是……有些不好?”
他只摇一摇头,眼圈已红,眼中瞬间湿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心下更是拔凉,觉着脑袋有些昏,半晌方道:“你照直说,我能挺的住。我……多活了这般久,已算赚了。”
他听闻,眼中却越渐潮湿,良久方松开她,哑声道:“阿狸,我高兴。此生,我从未这般高兴过!”
她听闻,缓缓点头:“升官、发财、死老婆,我虽算不得你明媒正娶的老婆,然而我并未拦你娶妻之路,你又何必这般落井下石……”
他面上笑意越来越大,在她唇上极快的蜻蜓点水过,方凑在她耳畔,低声轻语。
她身子一晃,愣愣望向他,极快在心里追溯了每个月来葵水的日子,脸色立时苍白,只喃喃道:
“肖郎中是个庸医,他的话你也信?不是说有避子汤?不都是上好的药材?萧定晔……”
书房里,肖郎中正垂首站在一边,等待自家殿下归来。
外间陡的传来一阵嘶吼哭喊叫骂,其气势与胡主子此前表演泼妇骂街毫不逊色。
继而传来“叮铃哐啷”的打砸声。
他立刻掀了帘子,快步而出,正巧听见从正殿传出胡猫儿哭骂之声:“萧定晔,你去死!”
伴随着这声怒吼,他家殿下脚步踉跄而出,旋即“啪”的一声重响,正殿殿门已被死死掩住。
萧定晔瞧见院中众人纷纷瞧着他,不由讪讪一笑:“她高兴,高兴昏了头。”
又上前拍着门,压着声道:“阿狸莫激动,对身子不好……”
他听见殿中猫儿的哭嚎,心中焦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立刻一跃上了屋顶,揭开连串的琉璃彩瓦,从露出来的孔洞里一跃而下。
院中众人纷纷竖耳细听。
殿内摔打嘶骂声骤然转大。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转成呜呜啼哭,其间夹杂些自家殿下的低声劝慰声。
再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里间动静方渐渐转小。
随喜站去肖郎中身畔,探问道:“你这诊断可有误?”
肖郎中乜斜他一眼:“我何时砸过饭碗?”
随喜喜滋滋道:“咱家立下这场大功,回重晔宫妥妥啦!”
正殿里,萧定晔将猫儿搂在怀中,一边为她擦拭着眼泪,一边竭力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努力蹙着眉:
“我也不想有娃儿,我同你是签了契书的。若有了娃儿,你到时将娃儿一起带走,岂不是要我的命?
你要相信我,在此事上,你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
他让肖郎中背了锅:“什么庸医,开的什么避子汤药方?完全是忽悠人。这回我定不绕他!”
猫儿闻言,又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
待抬起头,见他咧着嘴,一张脸险些笑烂,不由厮打道:“你笑!你明明就是故意,你装什么好人!”
他见她挣扎的厉害,忙忙搂的她不能动弹,急切道:“仔细娃儿,你现下可是双身子,怎地能这般大动?”
他隔着门往院外喊:“明珠……”
王五在门外回话:“明珠还在铺子里。”
萧定晔急道:“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赚什么银子?快去将她唤回。”
……
寝殿里,明珠守在床畔,同面朝里躺在床上持续抽泣的猫儿道:“这是喜事,主子怎地还哭上了?母凭子贵,主子的位子算是坐稳当了,一辈子旁人都不敢小瞧你。”
猫儿听闻“一辈子”这三字,更是伤心欲绝。
待哭罢,方转头同明珠道:“你出宫去,抓了花红、麝香回来。”
明珠大惊:“使不得啊,主子身子原本就不好,前些日子又诸多波折,小殿下还能稳稳当当,可见是老天的意思。主子怎能生了不要他的想头?”
……
外间书房里,随喜小心翼翼问道:“可要向宫里报备?”
萧定晔蹙眉道:“四周皆危险,若报备了,明枪暗箭,只怕要出岔子。可若不报备……”
他一时难以决断,只同肖郎中道:“令你师妹入宫,平日守在阿狸左右,好调养身子。”
肖郎中忙忙应下:“师妹本就擅长妇科,有她在,胡主子和小殿下定当无碍。”
随喜束手站在一旁,等两人的话头渐渐收尾,趁机扑通跪地,央求道:
“殿下,奴才在掖庭一月,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处,求殿下让奴才回重晔宫,好好侍候殿下与胡主子。”
萧定晔闻言,似笑非笑望着他:“就只这般?你再仔细想一想。若想不清楚,便老死在掖庭。”
随喜一瞬间福至心灵,立刻道:“还有小主子。奴才誓死效忠殿下、胡主子,以及小主子。眼中再无旁人。”
萧定晔不由笑道:“下去换衣裳吧,一身臭味。今后不干净,莫往阿狸身畔凑。”
随喜立时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而去。
萧定晔抬脚出了书房,傻呆呆站在檐下笑了半晌,方大步出了院门,往慈寿宫而去。
慈寿宫小祠堂,皇太后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低语,待念过几句佛经,方起身从阿娇嬷嬷手中接过线香,对着佛像拜了几拜,将香插进香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