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虺看看旅,旅马上道:“事实如此。”白虺又看向尚不知所以然的侧,旅又道,“我会好好和他说的。”
旅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白虺看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卜尹看他主君家的公子。这个巫师像一尊精心雕刻的木头偶像,没什么生气,唯独眼神中跳动着火苗,带着点从久远记忆里唤起的生命活力。
白虺努力从旅身上收回目光,他对胡荑道:“且惠累了半天,你送二位小公子回去吧。若见到太子,你知道该怎样说。”
第8章 第一回之倒戈
楚成王一死,商成在回去路上,便命人拟文以暴疾讣于诸侯。
一行人盔明甲亮出发,却戴孝归来。
没想到,商成甫一回到郢都,又有一件丧事等着他——成淑萃死了。死因据说是中毒。
商成冷笑:“又是中毒?我楚国王室之家,竟何时成了毒窝?”他要提凶手,淑萃房里的人早已找好了替罪羊,将夭绍推出,说夫人就是喝了此妇煲的鸭汤,才一命呜呼。
夭绍被关了几日,蓬头垢面,神色憔悴,但双目清朗,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商成问她有没有毒死淑萃。
夭绍俯首称冤,她道:“妾虽出身卑微,但也知礼仪尊卑,向来侍奉夫人,如母如姐,只不知夫人为何总视妾为眼中钉、肉中刺,平时三番两次枉加罪于妾。这次鸭汤也是。妾再愚昧,怎会在自己奉给夫人的汤中下毒?”素结在旁,见商成面露怀疑,忙道:“是夫人笃定说夭绍下毒害她,婢子一概不知。”
这时,潘崇的身影在外闪过。商成心想,恽死得突然,自己又杀了公子职母子,朝中人心未稳,国外诸侯虎视,多少大事要忙,在这节骨眼上,哪有空一一分擘妇人冤情?
他把月佼找来,让她代为审理,务必查明下毒之人。
商成转头与潘崇商议大事去了。
一忙忙了两个多时辰,殿里刚挑亮灯烛,就有人报:公子旅有要事求见。报的人话音才落,旅已经急冲冲闯进来,一来便扑到商成脚下,抱着他一条大腿,叫道:“父亲,求你快救我母亲!”
商成忙拽起他:“你母亲怎么了?”
旅又气又急,哭道:“二姨说要审我娘,半天审不出个头绪,就动用刑罚,叫人拿棍子打她腹部,下面已经打出血来。父亲再不救她,她怕活不过今日了!”
商成皱皱眉。夭绍死活,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但月佼使用这种刑罚,存心是叫她从此失去生育能力,这就让他有点不快了。他下令停止用刑,把月佼叫来,他再嘱咐她几句话。
旅本没指望父亲对母亲有多心疼,得了他的话,就先跑去救母。
不想他到了月佼院里,发现那里正乱作一团。
茷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双目赤红,青筋迸出,形容大变。他手上拿了铜锤,追着月佼,竟似要锤死她。商成留在月佼身边的燕羽营士兵努力护住月佼,与茷带来的家臣发生了冲突。
旅游目一扫,在房间一隅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夭绍。他忙奔过去,见母亲气息奄奄,下身衣裳着血。他想抱起母亲,无奈力气太小,急得大声叫人来帮忙。众人正忙着拉开茷,哪有空管他?夭绍安慰他道:“你别急,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
旅看到她旁边站着个惊慌失措的侍女,认得她是刚才持棍执刑的人,她手上还拿着那根棍子呢。旅恼怒欲狂,抽出腰佩短剑,一剑砍断了那侍女半条胳膊。
侍女惨叫昏倒,一屋子人这才安静下来,齐齐看向旅他们。
旅插回佩剑,找到与他同来的人,当场传达了商成的命令,然后又指使他们将夭绍抬到一张长木几上。
抬几的人问他去哪儿。
旅想了想,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那位木头偶像般的卜尹,他道:“去卜尹大人那儿!”
茷叫道:“旅,你先等等!”
旅不理他,催促抬几的士兵快走,但他们没走出房间,商成闻讯带了人赶到,一屋子人忙向他行礼,抬几的也放下了几。旅见这情形,谁也顾不上他母亲安危了,但他也只能干着急,没有办法。
他心里又气又委屈,险些要冲上去跟商成理论,夭绍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她的眼神依旧清明,倒似万事皆在掌握。旅看着她,自己的心也不由得定了些。
那边,月佼被茷追的发髻半散,形容狼狈,见到商成便抱住痛哭。商成心疼不已,一手握着她下巴好言安慰了几句,然后疾言厉色质问茷,怎么敢如此倒行逆施?
茷一改平日在商成面前的懦弱,他流泪哭诉:“父亲,我母亲就是被这妖妇害死的,你要为我母亲做主啊!”
商成讶然:“怎么回事?”
茷咬牙切齿道:“这女人惯会两面三刀,挑拨离间,平时没事就挑唆我母亲找夭绍麻烦,固是给夭绍带来数不清的烦恼,却也让我母亲背上个‘妒妇’的恶名。只有她,鹬蚌相争,独占住了父亲宠爱。母亲近来也察觉不对,她于冬猎前夕,吃了夭绍送来的鸭汤后,便上吐下泻,很快连床也不能下了。初时,她怀疑夭绍下毒。但我想,夭绍虽生来下贱,却不曾真对母亲有过什么危害举动,难保不是被人栽赃嫁祸。我趁月佼不在,派人去她房中搜查,结果搜到了这些脏东西!”
茷将几个被插了针的木人交到商成手里,木人背上分别刻着淑萃和夭绍的姓名及生辰八字。
茷问夭绍道:“我将这些东西交给母亲时,你也在场。母亲还后悔以前冤枉了你,是不是?”
众人这才想起夭绍。夭绍让旅扶着她跪坐,虽然虚弱,但不肯失了礼数。
商成问她:“这话当真吗?”
夭绍点点头。
商成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夭绍道:“总是姐妹一场,月姐姐一时想岔了,难保以后不懊悔。况且,这件事与下毒无关,妾不愿在此时多添太子烦恼。”
商成一时怔住。
月佼扯了扯商成袖子,哭道:“妾身冤枉!”
茷冷笑:“夭绍,你一片好心,别人只当驴肝肺。而且,谁说下毒与她无关?”
商成缓慢地把目光从夭绍身上收回,他沉脸道:“说下去!”
茷道:“母亲毒发身亡,那起没用的奴婢为找个替罪羊,马上关押了夭绍。我为了不打草惊蛇,故意听任她们所为,却悄悄派人去掳了一个妖女身边的重要人物。这人因年老,未能与妖女同去云梦泽。她经不起刑罚,才挨了几下板子,便如实招认,的确是这万恶的妖妇,命人在夭绍给我母亲的鸭汤中混入了毒药。”
月佼“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她斩钉截铁地道:“妾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茷命带上来的倒戈之人,竟是月佼的乳母温瑰。
月佼便是看到月亮砸到她眼前,也不比看到温瑰时惊奇。
温瑰屁股挨了板子,歪在一张榻上,被抬了过来。她目光似有些呆滞,但吐字清晰,说话条理明确。茷让她从实招来,她便将茷适才指认下毒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月佼目瞪口呆。过了半晌,她突然跳起来,抓了商成道:“不对,温瑰中邪了!她必定是中邪了,才会这么胡说八道,冤枉于我!”
商成一脚踢开她,骂道:“贱人,还不嫌丢人?”
月佼水做的骨肉,哪里经得住他这一踢?她倒在地上,手捂心口,面色惨白。温瑰不顾自己伤痛,爬到她身边,扶起了她。
茷哭道:“事实如铁,请父亲替母亲做主,一命还一命,斩杀妖妇!”
商成心里犹豫。月佼是齐君的妹妹,又素来得他欢心,但她害死的也不是普通人,是朝中重臣成大心之女。成王“暴毙”,他正需笼络人心,不便在此时开罪成家。况且,茷这事做的,也没留给他半点转圜余地。
商成心狠,权衡利弊之后,快速做了抉择。
他看向月佼的目光渐渐变冷,他正要开口,不妨那个倒戈的温瑰突然扑到他脚下,磕头如捣蒜:“这不是她的主意,一切都是老妇的错。老妇为确保公子婴齐将来能当上太子,才怂恿主人行此违背天良之事!望太子看在齐君份上,饶她一命!毒是老妇下的,老妇这就把命赔给成夫人!”
她说着飞身往就近柱子上一扑,脑浆迸裂,当场身亡。
月佼掩面而泣,心痛之余,又绝望地想:“她如此待我,我这冤屈,是洗不清了。”
商成见如此解决,倒十分满意。他下令道:“月佼驯奴无方,姑念齐楚情谊,罚她闭门思过一年……”
夭绍见事情告一段落,一口气松下来,人也缓缓滑倒。只有旅自始至终心都在她身上,他大叫一声“母亲”,惊动了众人。
商成这次倒与儿子一条心,他道:“去请卜尹大人过来!”
第9章 第一回之夭绍与菁
又是那个梦:冰冷刺骨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知怎么从湖中爬到了岸上,拖着浸透水后沉重如石的衣裙,没命地在树林中奔跑。她曾经放心依恃的一切——父女亲情、师门友爱、海誓山盟,一夕间灰飞烟灭。然而求生的本能,仍旧推动着她不断地跑,不论跌倒多少次,连滚带爬,也要逃出去。
夭绍睁开眼睛,暮色昏黄,身边点了炉子,隐约跳跃着火光。房中只有旅,他正俯身推她,见她醒了,才轻轻道:“娘,白先生来了会儿,在外间候着,要不要请他进来?”
夭绍之前半昏半醒时已经接受过白虺的治疗。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夭绍本没有再为商成开枝散叶的打算,所以也只木然。倒是旁人,徒然替她惋惜,仿佛经此一难,她就废了似的。
夭绍深吸了口气,让请白虺进来。
白虺带着白且惠来的。他向夭绍行礼后,对白且惠道:“跪下,给夫人磕几个头。”
白且惠恭恭敬敬向夭绍磕了三个头。
夭绍叫她起来,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白虺,她道:“妾名义上是太子三夫人,但因出身微贱,府里少有人以‘夫人’之礼相待。先生也不必拘礼,平辈相叙就好。”
白虺道:“我不跟你拘礼,这孩子却应该好好谢你。”
夭绍闻言又细细看了白且惠一回。白且惠长得跟白虺并不相像。她大眼睛、瓜子脸,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小小年纪,已然骨骼清奇,气质温婉,就是大眼珠子瞟来瞟去,似随时在害怕着什么,有点鬼头鬼脑的。夭绍隐约明白了,她问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白且惠看看白虺,乖巧说了。
夭绍道:“她是先生的女儿吗?当真可爱。”
白虺道:“她是我养女。她一出生,便被人抛弃在悬崖洞穴的棺木上,我一个故人恰巧捡到她,从此入我灵山族门。”
夭绍一时说不出话。
白虺说要给她复疗,让白且惠和旅都到门外候着,没听见叫,不准入内。
他们一走,白虺那张木雕的面具便掉落在地,他道:“小菁,是你吧?”
夭绍低头看着自己十根手指:“先生说什么?”
白虺难得焦躁:“你可以易容骗我,但你的身体脉络骗不了人。而且你儿子长得和你小时候极像。小菁,就是你吧?”夭绍良久不语,白虺则知道她已经默认了。他身体发抖,竟然控制不住。
当年他们围剿范鹤西一伙,范鹤西为了不让女儿落入敌手,亲手杀了她,将她的尸体扔入大清湖中。他师父白浚泉派人去湖中找过,没找到她。他后来数次潜入湖中找过,也没找到她。所以他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范鹤西神通广大,他必定用了什么人所难察的法子,救了小菁一命。孔臧一报告式夷死于白蚕蛊毒,他便一厢情愿地认定:是范菁下的手。可他现在确定真的是她了,却又五内如焚,分不清是喜是怒,是忧是惧。
说到底,她是范鹤西的后人,手上握着被灵山族封禁的害人邪术。她死了,他可以怀念她;她活着,则他按规矩,须得再一次杀死她。
白虺声音颤抖地道:“你的脸怎么了?”
夭绍道:“你趁我昏迷时,没有看过吗?”她知道白虺肯定看过,他就是看不破她的“易容”,或者看破、却不敢承认,才向她索取一个或许不那么伤人的答案。但是夭绍老实告诉他,“你不用奇怪。你辨别易容的手段固然高明,但我并非易容。我给自己的脸动了手术……白师哥,你记忆中的‘小菁’,永远不会再有了。”
白虺胸口好像炸裂一样,他一挥手,将火炉横推出去一丈多远。炉底摩擦着地板,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夭绍只当没听见,缓缓叙述别后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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