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感觉不对。
姜荀盯着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自小爱慕的仙女姐姐,即便经历生活磨难,岁月洗礼也不会变的这般面目全非。
他心里已经有七成的把握,这袁流云是个冒牌货。
他摔了袖子,神色十分不善道:“将袁姑娘带下去,好好看管。”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雪越下越大,鹅毛般落在地上,不一会堆起半指厚。姜荀让人备车马,独自站在门口等候,一名侍卫从府里跑到门口,气喘吁吁说:“王爷不好了。”
姜荀压着怒气问:“又怎么了?”
“是……是小黄狗屎壳郎,它似乎疯了,在后院上蹿下跳根本抓不住,一帮小厮围着它转了半天筋疲力尽。王妃十分喜爱那只狗,出门前还叮嘱我们好生照顾,王爷快去瞧瞧,用不用送到陶兽医巷?”
“这只傻狗。”姜荀憋着一口气不好发作,快步穿过回廊往后院走,边走边骂:“你就这么见不得我跟绾绾好?我一回来就作妖,明天送你走,有多远滚多远。”
此时的西院已是一片狼藉,花瓶瓦片碎了一地,姜荀进了西院接过小厮递来的灯笼,问:“屎壳郎呢?”
“在偏殿闹着呢。”
一帮人打着灯笼入了偏殿,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姜荀咳嗽两声,命人点灯,屋里霎那间亮如白昼。小黄狗还在作妖,姜荀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屎壳郎病了,同它那患病致死的娘亲一样,疯疯癫癫目光浑浊就差口吐白沫了,他瞬间就心软了,上前几步哄它:“乖,到我怀里来。”
小黄狗不听,继续上蹿下跳,姜荀长腿跨过一个个红木箱子去抓它。他没顾及脚下,打翻一只小木箱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姜荀看向脚下,一堆首饰滚落出来。
一看就是未出阁女子用的东西,姜荀懒得看,目光却被一支通体晶莹的红玉簪子吸引住,再也移不开眼。
姜荀瞬间就凝滞了呼吸,他怔怔看着玉簪,屎壳郎也不管了,小心翼翼地从箱子堆上下来,沉声制止欲上前收拾的小厮,他说:“别动,我来。”
簪身雕刻彩凤,簪头是一朵牡丹,这是尹皇后的东西,凤头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支。小时候尹皇后将他抱在膝上说过,这凤头簪用西凉上等的羊脂玉打造,出自宫里手艺最好的工匠,凤头簪是那工匠生前最后一支作品。
那年凤仪宫起火时,他顺手拿了凤头簪塞进怀里,带着它逃出皇宫一路向北,送到乌斯部落那姑娘的手里。
时隔十二年,凤头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在他日日落脚的府邸,尘封在不见天光的盒子里。
他素来不管王府杂事,更不会来到偏殿。姜荀看着那支玉簪,深深呼出一口气,这玉簪是谁带来的,答案再明显不过。
身后一名小厮见他神色不对,上前说:“王爷,这屋里都是王妃的嫁妆。送进王府后一直放在偏殿没人收拾,王妃也不让我们动,想必是心爱的东西。摔碎了吗?明日奴才请工匠来看看能不能修好……”
姜荀手握玉簪红着眼站起来,浑身都是抖的。他开口,嘶哑着嗓子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屎壳郎想办法弄下来送到陶兽医巷。”
做完这些,他大步走出去,回忆初见季绾时,她一身嫁衣坐在喜轿里头,他对她伸手,说:神仙姐姐,你可愿意见见我。
他病时记忆完全是乱的。后来好了也明白,季绾只不过是陛下为了缓解病情赐给他的无辜女子。得知季绾去过北狄时,他欣喜过怀疑过,冷静后又觉得季绾是不是那个人又怎么样?答案根本不重要,是或不是,都改不了姜荀要与她生死同衾的念头。
眼前这支凤头簪告诉他,你就是傻啊,命运早就把她送到你面前了。
幸好他中了赤魂虫,幸好季绾当了王妃,幸好今日屎壳郎犯病将西院搅得一团糟。环环相扣,太多不经意的事指引着他,一步一步找到她。
他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季绾。
姜荀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季绾。
他信步出了西院,迎面撞上奔命似的守卫,守卫道:“王爷,出事了。”
“天大的事情也明日再说,本王现在就要入宫,立刻马上。”姜荀脚步不停,一路往门口走。
守卫紧跟上去,说:“是玄青阁的丝玛医师,侯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闹着要见自己。
姜荀知道丝玛与周飞云的关系。平日里有事都是周飞云上门,丝玛作为女儿家从未与他单独见过面。姜荀猜到丝玛若非有要紧事情,绝对不会见自己。
他头脑发胀,决定让丝玛在王府候着,等接回季绾再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季绾,北狄,玉簪,根本静不下心来处理任何事。
未到门口,一袭明黄色雪披的丝玛就擅自进来了。姜荀没时间同她计较,只见丝玛跪下,双膝陷进雪里,她说:“王爷恕罪,事出紧急民女不得不来。”
姜荀再一次被拦下,憋着一肚子火,咬牙切齿说:“你进屋候着,本王回来再说。”
“没时间了,事关王妃耽误不得。”
姜荀听到是季绾的事情,才耐住性子道:“说。”
“今日民女入广安侯府给季老太太瞧病,听见丫鬟们小声引论,说是皇后娘娘派人到侯府传话,王妃在坤宁宫修养,一时半会出不了宫,叫侯夫人不必等王妃。”
姜荀一脸疑惑:“绾绾在坤宁宫?她入宫陪五公主不该在舒兰宫吗?”
“民女也觉得不对劲。关键是侯府守卫觉得莫名其妙,回复那传话的宫人:没听说王妃今日要回侯府看望,公公莫不是传错了话?”
“王爷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王妃为什么要留在宫中陪五公主?又为何住到了坤宁宫?还有宫里为何派人过来传话?”
姜荀站不稳差点跌坐在雪里。他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串联在一块就明白了,凑巧的事情太多就不是凑巧,是有心人为之。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对守卫说:“让赵衍把袁流云带上来。”
等待的间隙,丝玛随姜荀进了正厅。待身上寒气散尽,姜荀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方才在屋外,他鼻息间全是雪花冷风的味道,这会暖了身子,嗅觉变得灵敏起来。
“你身上带了药粉?”
丝玛闻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黑色香囊,说:“是它的香味。说起来这个香囊还是王妃给的,民女在北狄时遇到狼群,毒蛇都用它驱赶,比其他东西好用多了,夏天带在身上连蚊虫都不敢近身……”
姜荀接过来,闻了闻,还能是什么?是乌斯部落驱赶野兽的药粉。那年季绾母女二人就是用这个救下他和郑娥性命的。
姜荀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味道。
他闭眼,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丝玛看他神色有点可怕,以为自己用完了王妃东西惹他不高兴,怯怯道:“民女回玄青阁就研究这药粉的配方,不出十日必定能成。”
说话间,赵衍已经带了袁流云上来。姜荀懒得同她啰嗦,声音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说:“招了吧,所有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想吃点苦头本王会成全你。”
袁流云硬气道:“不知。”
“好,好得很。”
“赵衍将她带到钧台,各种酷刑受一遍,记得吊着一口气在,别死了就行。留着舌头,手,留下能说话写字的,其余的随他们折腾。”
听闻钧台,袁流云瞬间就没了底气。大齐专门关押死刑犯的地方,进去的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传说钧台有二百零一种酷刑,每一种都教人生不如死。关键钧台不让犯人死,受一次酷刑养三日,三日之后接着受下一个。
犯人疯的疯,傻的傻,就是死不了。
袁流云怕了,跪在地上招了个干干净净。
姜荀听完,面色平静地吩咐:“进宫。”
赵衍拦下他,“王爷,已经过了亥时宵禁,宫门早就关了。夜闯皇宫是死罪,王妃暂时不会有危险,不如等等,天一亮……”
姜荀没再停下,他牵了一匹马,朝皇宫奔去。
第31章 坤宁宫
雪花飞坠,偌大的皇城黑影重重,十足阴森可怖。
长宣门前,今晚是程大程幺兄弟二人守夜。程幺年岁小,方才打了个盹,正庆幸没被发现脑门上就吃了程大一记,程大骂道:“打起精神眼睛睁大点,临近年关出了事咱俩都得掉脑袋。”
程幺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你甭小题大做。谁不要命了敢夜闯皇城?咱这差事又苦又累银子少,也不知何时才能攒够钱回乡娶媳妇……”
“没出息。”
长夜里突然划过一声嘶鸣,马蹄踏在雪里,发出厚重的闷响。二人收了话,神色陡然紧绷,手握在刀柄上做出防御的姿势,程幺道:“来……来者何人?”
还是程大沉得住气,率先冷静下来,呵斥:“什么人敢夜闯宫门,当九门禁军是吃素的吗?还不赶紧……”
后半句话被生生吞下去,程大不敢出声。他在宫里当值八年,不可能认不出来人是谁。
淮南王,意欲何为?
姜荀身上落了雪,发髻微乱顺着前额垂下一绺。他下马把缰绳递到程幺手里,迎着冷冽的寒风,说:“开门,本王要进宫。”
程大程幺交换眼神,姜荀不耐道:“开门,本王不想再说第三遍。”
宫门大开,姜荀迈开长腿信步而入。没走多远,正巧碰到巡夜的禁军统领薛令。
薛令是司武官徐长廉的舅父,与姜荀有些交情在。他听事出有因,疑惑道:“今夜真是怪了,三皇子前脚刚出宫门,王爷就进宫了。我既放了他出宫就没扣下王爷的道理,只是王爷莫要惹事让属下难做。”
姜荀行礼,说:“将军放心,只是想王妃想得紧看进宫看看。麻烦薛将军打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今夜入宫,尤其陛下那边。”
薛令哪敢不从,立即道:“不敢当。”
坤宁宫灯火微乱,入夜后守卫散了大半。皇后看季绾痴坐在地上好几个时辰,看样子真不打算闹了。她打了哈欠,懒洋洋道:“本宫睡了,王妃随意。”
院外一阵喧哗,一个手拿拂尘的公公小跑来报:“娘娘……外……淮……淮南王……来……”
他话未说完被暴躁地推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皇后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姜荀,眼里满是惊愕,“你……淮南王好大的胆子,夜闯坤宁宫欲行不轨,来人将他拿下,去承明殿请陛下过来。”
“本王的确欲行不轨……”
众人脸色惊变,姜荀接着道:“不过不是对你。”
他看向季绾,只见季绾双目通红地扭过头去,一点眼神也没分给自己。
他瞬间就慌了,心脏好似被一把匕首划开,蓦地碎成几瓣。他忘了虎视眈眈的皇后,忘了深陷危机四伏的坤宁宫,甚至忘了来时路上准备的话。
一切都乱了章法。
他走近,俯身,修长的手指挑起季绾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对她恳求:“给我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我带你走。”
说完在季绾下唇印上浅浅一吻,又放开。
坤宁宫一触即发的肃杀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皇后咳嗽,荣嬷嬷咳嗽,一时间丫鬟公公都像得了哮喘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咳嗽起来。
季绾哪里注意得到这些。从知道姜荀寻回北狄女子以后,她就六神无主地在殿前坐了好几个时辰。她一会劝自己皇后在说谎,一会又觉得不像,说的有鼻子有眼,看样子是真的。
姜荀要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了,她要成为弃妇了。王府不再是她的家,姜荀不再是她的夫君,小黄狗估计也带不走。
忍住,不许哭。
忍不住,还是哭吧。
说来说去,季绾就是不自信。不信姜荀,更不信自己。
她越想越难受,眼泪流了好几回,心中已经认定姜荀不要自己了。季绾想保持最后一点体面,装作善解人意道:“大半夜入宫是来给我送和离书的吗?放下吧,你可以走了。”
季绾继续说:“咱两既然和离了,以后谁也别碍着谁。你有你的北狄姑娘,我行情也不差。不瞒你说前些年京中就有好多富贵公子钟情于我,虽然二嫁不太风光,但要寻个真心待我的人还是不难的……”
姜荀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分别两个来月,他日思夜想,马不停蹄地回京见她,嘴里却没一句自己爱听的话。
季绾边说边小声啜泣,姜荀被磨得一点脾气也没了。
他再度低头,封住季绾喋喋不休的唇,恶作剧的咬一口。口腔里霎那间充斥铁锈的味道,季绾一怔,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
姜荀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干燥的指腹摩梭季绾唇角,问:“一共有几个?”
“什么?”季绾不解。
“钟情于你的富贵公子,一共几个?”
季绾心虚,眼眸垂下,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巧精致的蒲扇,一摇一摆间,看的姜荀有些心痒。他在季绾面前难得甩脸色,佯装怒道:“老实呆着,一会再来收拾你。”
皇后忍无可忍。
这还是不是坤宁宫?是不是她的地盘?季绾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先计划怎么逃出坤宁宫?姜荀夜闯后宫,不考虑怎么保住脑袋竟还有心思在这儿卿卿我我?
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皇后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夜闯后宫的淮南王拦下……安公公,去请陛下。”
众多守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手。安公公面露难色,小声说:“娘娘,陛下来了怕是不好。”
“去请。”姜荀言辞厉色道:“陛下来了本王正好问问皇后娘娘,五公主和本王的王妃为何在坤宁宫?坤宁宫为后宫之首,皇后娘娘一国之母,为何宫中会有超出仪制规定数量的守卫?难不成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勾当?”
“你血口喷人。”皇后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歇了歇,稳住步摇说:“早过了宵禁,你夜闯皇宫已是死罪休要狡辩。让本宫猜猜,淮南王手握兵权,莫非是想逼宫造反?”
季绾已经回过神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选择和姜荀站在同一阵线。听闻姜荀夜闯皇城犯下死罪,手心沁出细细的汗。她抓了姜荀袖子,不安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