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牵强地笑了笑:“好。”
现在的他,无比珍惜在强光下的每一处鲜艳色彩,一旦光线暗下去,他的视线、他的心,也跟着暗了下去。
冷清收回思绪,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几盒药,一颗一颗地取出一大把药,放在掌心,仰头吃了下去。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澡。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温软地包裹着他的臂膀。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淌下去,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下巴尖,一滴滴落下去。
浴室的光线很暗,他在进门的时候甚至有一刻的冲动,想干脆不开灯。
你看人还真是奇怪啊,越是难过心痛,越要撕开自己心口那道血迹斑斑的瘢痕,让失望狠狠地钻进每一寸肌肤,让低沉失落的心里更加难以承受。
自从大量服药之后,他的视觉越来越差了,光线强的时候尚且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看清每一种颜色,光线稍暗一些,世界就开始变化,变得灰暗、惨白、了无生机,盈盈充满无法扭转、毫无退路、无路可走的绝望。
天色暗下去,又悄然亮堂起来。冷清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明朗绚丽的色彩,咖啡色窗帘,深蓝色被单,被扔在床头的白衬衫,青灰色的陶瓷杯,米白色灯罩,还有窗外湛蓝干净的天空。
他撑着床坐了起来,看着窗外明朗的蓝发愣。一阵凉风钻进来,把他的头发吹乱。
他收拾好出了门,来到那家他和简桥曾经常常一起来画画赚钱的画室。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坐在桌前写字,听见有人开门抬起了头。
“来了?”男人说着,把手里的合同往前面推了推,放在了冷清的面前。
“你也知道,你要是不再继续画下去,就要付高额的违约金,”男人说,“本来这份合同明年就要到期了,你想好了,真要违约?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冷清没说话,看着合同上的一串数字,停顿一瞬,伸手拿起桌上的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络腮胡男人看着他签字,手往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摇头感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做事从来不长远考虑,只图一时痛快,不把钱当回事儿!想当年我们那个时候……”
“还有其它事吗?”冷清签完名字放下钢笔,出声打断他激昂回首当年事。
“……嗯?”络腮胡停下来想了想,“没了,只差你汇款了。”
冷清点点头,利落地转身离开了画室。他出门的时候,还能看见挂在墙上的那些画,有的是简桥画的,也有的是他自己画的。踏出了这间屋子,他将与这些作品、以及它们身上承载着的过往再无瓜葛。
赔了高额的违约金之后,他身上就没多少钱了,怕家人担心,这件事也不敢告诉别人。至于简桥,等他下次来这儿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简桥会怎么想?会不会猜测他为什么要放弃继续画画?会不会常常想他在遥远的城市做些什么?
自从昨天和简桥剑拔弩张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今天简桥没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就连第二天他离开,简桥都没吭声。
以前的同学们一路送他到机场,他不是很在意他们舍不舍得他离开,何况有的人看上去还挺高兴的。而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却并没有来。
他回头,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再往进站口看了一眼。
冷清一直是油画班里最拔尖的那个,越是站在顶峰的人,越是招致山脚山腰上满满的怨气和嫉恨。再加上他不爱说话,对谁都冷冰冰的样子,唯独和简桥关系不错。而今天简桥竟然没有来送他,这对于其他同学而言无疑更加可笑。好在他一走了之,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些闲言碎语,也都跟他什么关系了。
他对大家浅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
飞机在天空中划过,通过窗口能够隐隐约约看见云层下面的城市。公路、汽车、大厦、草场……每一处都有各式各样的人生活着,每一处都有各自不与外人道的难以启齿的故事。
简桥站在航站楼下,迟迟没有上楼,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飞机准时起飞,升上天空,往南方飞去。
冷清离开了这座城市,这座没有几个人惦念他的城市,从这座北方小城搬走,去到遥远的南方上学。他有没有再加入绘画团体,有没有继续画油画,有没有得到好的机会,这些简桥都没有听闻。
直到有一天,他在杂志上看见了冷清的国画作品,他才知道,原来冷清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他,离开油画,离开他们热爱的炙热的理想,离开他们笑着闹着背着画板喝着冰水的夏天。
“这是你的参赛表,”油画班的赵老师把一张纸递给他,“你核对一下信息,我就上交了。”
简桥微微皱眉,拿起了那张纸。
全国青年油画大赛报名表。
他的指尖颤了一下,把报名表放下了,抬头问:“不是该让冷清参加吗?”
赵老师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冷清已经退出我们的油画班了。他走之前,推荐了你来参加这个比赛。”
这是什么意思?他最后的礼物?还是随手的施舍?他为什么不走得干脆利落,为什么不力图抓住每一个对他有利的机会?
“我不愿意。”简桥说。
“其实冷清离开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没办法。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参赛之后再走,不过也好,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你的水平不比他差!”赵老师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过简桥已经快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后来简桥也想通了,这个机会他不但要抓住,还要用得特别好,他要让冷清知道,放弃这个机会等于放弃了什么,离开油画班等于失去了什么。在冷清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简桥都能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赌气。
包括后来他站在那个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接过金奖的奖杯,面对各式各样的记者和摄像头,说出那句“这个奖杯是我捡来的”,全场哗然。简桥那张被口罩遮住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不情愿。
有人说他耍酷,有人说他真挺酷的,就是没人知道这个大奖是别人拱手让给他的,更没人知道冷清是谁。
从前冷清总说简桥天赋高,说他前途无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时候年轻一辈比简桥画得好的,还有冷清,只有冷清。
究竟是谁冲动?是谁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那次冷清拦住他质问他的话,他也挺想反问回去,问问冷清究竟是为什么。
简桥想,他应该会记恨冷清很久吧,如果……如果后来他没有知道真相的话。
☆、24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杂乱的市场
没有众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我的梦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森严的殿堂
没有神圣的坟陵
安安静静
安安静静
——顾城《我是一座小城》
——————
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年,没钱没势,无依无靠。
那时候他找了份兼职工作,帮一个工作室画壁画,能得到一笔钱,不算特别多,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总归可以不再那样穷愁潦倒走投无路。
故事的最初,发生在那个突然停电的晚上。
工作室的老板是个一脸横肉长得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穿得像个混社会收房租的刺头老大,怎么看都像那种会在自己的店里挂上“菩萨保佑“、“财神庙里发横财”的人,没想到却要附庸风雅画上西方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
这些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人也好,以前的同学也好,尤其是简桥。他们都是已经有一定水平的人,平日里心高气傲,有些活计看不上,就算有钱也不想去赚。可那时的他没办法,他没钱,所以必须去赚。
横肉带着一身肥膘走过来,在他身后把颜料桶踢了一脚,喊道:“明天我就要看到成品!别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好画,拿人钱就替人办事,哪儿那么多穷讲究,你当你是顾千凡呢,老子还得恭维你?!”
冷清没说话,默然拿着刷子涂色。
白天光线不错,店铺里又有大面积的玻璃墙,光亮合适,看得清楚。而晚上则不然了,光线昏暗,没有自然光也就作罢,可房里的灯光恐怕已经年久失修,明明灭灭暧昧阑珊。
那时候冷清仍旧常常在吃药,吃得越多,在光线不好的时候对色彩的辨识能力就越差,有时候甚至到了完全只能看见黑白世界的地步。
一身肥膘甩下狠话离开之后,冷清就不得不连夜画完,第二天好交差。到了半夜实在有点儿饿,他揉了揉肚子,但没有吃的,只好挺着。那会儿连账都没结,他身上的钱少得可怜,连买药都东挑西拣,宁愿缺斤少两地吃着。
到了深夜,冷清饿得不行,只好坐下来,靠在墙上睡了一会儿。眼皮也没完没了地打着架,脑子里全是浑浑噩噩的困顿。
他可能只睡了半个小时,那一觉挺香的,虽然又冷又饿饥寒交迫,但他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结账,一直垂着的心就好不容易安定了一丁点儿。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确实一片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昏黑,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自己单薄的身影作伴。
冷清有点儿害怕,环视了一圈,在周遭的环境中没有看到一丝色彩和光芒。他扶着墙站起来,开始感觉到了心悸。
他皱眉,手指摸着墙壁,掌心传来凉意,钻到心里,变成了一阵刺痛。他努力喘着气,想用平稳的呼吸平复下来,一边慢慢挪步到开关旁。
冷清按了按开关,开灯、关灯,反复好几次,没有反应,屋子里的灯没有亮起来。
停电了,世界跌入了不见底的黑暗。
冷清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找到了一小截老旧得不成样子的蜡烛,看上去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润,不知道能不能点燃。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按下去,在黑暗中升起了小火苗,暖黄的光亮划破黑夜,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他把蜡烛固定在桌上,转身拿起画刷继续画,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前一片混沌,脑袋又疼又昏沉,心里没完没了地慌乱冲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颜色有没有用对,更不知道这样偏执地坚持着是为了什么。
在那一小截蜡烛燃尽,整间屋子倏然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冷清站在冰冷的墙壁面前,握着画笔,脑袋无力地磕在墙上,一滴沁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看看这些颜色,红橙黄绿都分不清,老子都比你厉害!”一身肥膘吼道,“为了交差就敷衍了事,活该这副穷酸样!”
冷清懒得去争辩什么,这幅壁画,很难找出其他人能画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昨晚确实有些色彩用错了,在那样昏暗明灭的光线里,他哪里还看得清楚都是些什么颜色。这个老板这样说,无非也就是想赖笔账而已。
“滚蛋吧!”一身肥膘在柜台抽屉里拿出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一扬手扔到了他身上,“就这样的烂东西,给你钱都是老子心肠好!”
冷清皱眉,手指紧紧握着,指甲嵌进掌心,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他没说话,弯腰把钱捡起来。那沓钱比他应该得到的薄得多,但他有错在先,只好忍气吞声地转身走出了店门。
刚走到外面不久,电话铃声就伴着呼呼刮过的凉风响了起来。冷清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接通了。
“小清啊,在那边还好吗?”一个和善的女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要是在那边不习惯,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你吧,这个月要休假了,你一走,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妈,”冷清轻声唤道,“不用担心,也不用跑那么远来看我,我挺好的。”
“妈妈又不嫌麻烦,你这小子,还不乐意了呢。”女人笑了起来,嗔怪他道。
冷清停下了步伐,站在江边,看着眼前流淌的河流。夏秋季节,河里涨了水,肆意地流淌着,从不知来路多么遥远的一头奔向不知去路将在何方的另一头。
他的左手放在外套兜里,指尖悄悄摩挲着信封,握着里面那一沓少得可怜的钱。
“我一切都好,今天还领了画画的工资,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再往我卡上打钱了,留着自己花。”冷清说。
“傻孩子,妈妈挣钱当然就是要给儿子花的呀。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我挺好的,药也吃得少了,你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冷清回答她道,话里掩埋了所有真相。
“药一定要吃,不用担心其它问题。你这个性子,向来都报喜不报忧……”
老妈还在说些什么,冷清已经听不太清楚真切了,他盯着面前的河流,拼命地想看出什么值得静默观赏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他的生活,他拼命地想找到合适的精彩的方式去生活,却怎么也找不到。
电话挂断之后,冷清仍旧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倒也没有再想什么,毕竟什么都不够令他感到快乐。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简桥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在嘟嘟的忙音声之后,电话拨通,铃声响了起来,淡淡的音乐声轻飘飘地奏响,如一潭湖水一般平和恬然,风轻水软,绵绵细腻,像极了他向来没有从简桥那里得到的温和抚慰。
音乐悄然褪了下去,机械的女声响起,电话没有人接。
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积攒起来的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和他的心一起猛地落了下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根烟,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
手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忽明忽暗,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吸了一口,烟味随着齿关钻进深处,麻木了被风尘紧裹的感官。
冷清在这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里,像一座无人踏足的孤岛一般生活着。后来他干过一些替别人做事的差事,当过几回没人赏识饱受冷嘲热讽的落魄野狗,他早该料到,曾经那么骄傲的他,也会这样面对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在偌大的城市里,竟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直到有一天,他在青山写生,独自一个人坐在路边草丛里,一言不发,默然画画。
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这人穿得像个打太极的无欲无求看破红尘的老道士,留着白花花的胡子,看上去很面善。
他在冷清身后停住了脚,仔细地把他的画板打量一番,捋着胡子,逍遥自在地笑了起来:“小伙子,画得不错啊。你是哪个人门下的?”
冷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您好,我现在没有拜师。”
“画得这么好,却没拜师?”老头儿很是诧异,“找个国画师父呗,别被埋了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