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就乖乖把粥放在桌上,坐在一侧,手肘支在桌上,托腮看着方茧。
方茧看见七皇子那样子就来气,不耐烦道:“你干嘛?”
“等你啊。我想看着你喝我煮的粥。”笑眯眯地,七皇子看着方茧,分毫不挪开目光。
方茧语气稍微缓和,“你煮的?你这辈子还下过厨?”
“对啊,我被罚到北苑住后就没有原来的待遇了,偶尔自己下厨,有一两次出征,也一起弄点吃的。你尝尝,我的手艺。”说着把粥碗往方茧的方向推了推,脸上春风和煦。
叹了口气,方茧坐下,看着这碗卖相不良的粥,又怕烫,皱着眉头呷了一小口。
意外香甜。
“这里头放了蜂蜜呢,我大早上翻山越岭去崇礼寺后厨讨来的。”七皇子看方茧表情缓和,忙不迭邀功。
“也没有很好喝。”方茧说着,又喝了一口。
“知道知道,”七皇子不知被什么逗笑,忍住笑意,从桌子中间摆着餐具的竹盒里抓来一个勺子,“慢点喝,不要被烫到。”
方茧差不多要喝完了,七皇子拿过碗和勺子去洗,方茧有点不好意思被这样照顾,坐着犹豫了会儿,走出去找七皇子。
却见七皇子早洗完了碗,已骑着一匹马到了茅屋门口,手边还牵着一匹,说要带方茧去一个地方。
方茧看见马就往屋里退,斩钉截铁,“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七皇子察觉方茧态度古怪,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你该不会,学了浑身本领,骑马忘了学?”
方茧立刻被激到反驳:“谁说一定要学骑马?我走路也不慢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七皇子隐约感到这句话其实是绕着弯说的,略一思忖,一下子就击中要害:“你该不会是怕马吧?”
哪晓得方茧竟生起气来,一边说一边往屋里后退,“这是我的错吗?我以前伺候那些皇家纯种马的时候,老是被那些养尊处优的混蛋欺负,肋骨都差点被踹断……”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有点委屈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生马的气还是生他自己的气,好像之前那个行走如风、无所不能的方茧只是他的铠甲,现在不知不觉卸下铠甲,露出一个小孩子的样子。
七皇子不由眼角带笑,下了马,走近方茧,在他头上拍了拍,“那我教你骑马好不好呀?”全然是哄小孩儿的口气。
“不好。我不喜欢。”方茧撇撇嘴,扭头看旁边。
七皇子笑出声,牵着方茧走到两匹马旁边,方茧虽没有像之前一样甩开七皇子的手,但仍不肯靠近那两匹马,后退一步,反手勾着厨房棚子的木柱,七皇子怎么哄都不走近了。
于是七皇子重新上马,拉拉缰绳,马踱了两步,横在方茧面前,在马上,七皇子俯下身子,“那我带你骑呢?你只要坐在我前面,好不好?”
方茧不想理他,往后一靠,却被身后的柱子抵住,两侧又各有两个马蹄子挡住去路,再想挪步已来不及,露出落进陷阱的后知后觉的神情。
七皇子微微一笑,俯身在方茧额头落下一个吻,温度传过来,竟有点灼热。方茧还在发愣,七皇子已伸手捧住方茧耳后,脸一侧,亲在方茧唇上。
方茧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七皇子,从缝隙中钻出去,一溜烟跑开老远,然后抬起袖子擦完额头又擦嘴,“你、你——”
七皇子在马上坐直身子,牵起缰绳,把马头转过来,身姿挺拔,脸上的笑却是臭不要脸流氓模样,嘴角一勾,低眼看方茧,“我我我,我怎么?”
这一刻,莫名的熟悉感突然在两人之间浮现,七皇子察觉,变了神情,这一刻像极了初识那阵子,江寻每一次被他闹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方茧脸上出现片刻恍惚神情,然后咬咬牙,气鼓鼓回茅屋去了。七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因那一刻恍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
接着几天,七皇子怎么讨好方茧都没用,每天一早就找不见方茧人,方茧也不做别的,只在树上一角监视七皇子,七皇子找他感觉就像在追踪一头深山里的野狼,刚瞄见在这边,一秒已经又没影了。
终于到一日,天还未亮,七皇子已经敲响方茧的门,方茧还在屋中,也不想多纠缠,打开门,“你干嘛?”
七皇子举起两只手,“我保证我不乱来,也不硬拉着你骑马,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这都好几天了,再不去来不及了。”
方茧怀疑地看七皇子,算了算日子,一旬将到,他也快要回都城复命。于是答应了七皇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长长的路,天光已大亮,山间多云,层层叠叠的雪白云隙间或透出阳光,一束束扎在山峦。
终于到一个高坡,七皇子让方茧跟他一起趴下,看几个高坡围起来的中间凹陷的浅谷,像一个干涸许久的湖泊,长满厚实野草。
方茧不解,看向七皇子。七皇子正看着天光,口中喃喃算着什么,等了一刻,忽然道:“你仔细看。”
定睛一瞧,那低地里,竟然从无到有,正在盛放一谷的花,数不清千朵万朵,好像那里的时间比世上要快行数倍,那些花应着七皇子那一句话,渐次舒展,缤纷斑斓。
方茧看得呆了,发出惊叹之声,脸上露出笑容。七皇子看在眼中,知道方茧自己一定没有觉察那一刻他自己不自知地卸下全部防备,从笑容的气质到赞叹之声,都像少年时一模一样。
谷中的盛放没有让七皇子挪开分毫目光,他只是珍惜地看着这一刻方茧,陪着方茧惊叹,陪着方茧喜悦。
方茧全身心都扑在那些飞速盛开的花朵上,发现它们竟然彼此交错,层叠,参差起落,有些渐渐往天上飞去,这时,方茧才解开这当中奥妙。
“是,它们是蝴蝶。”感到方茧投向自己的目光,七皇子微笑道。
方茧看着那破茧的群蝶,刚才,时间像是在它们身上疾行,现在却像独独为它们慢下脚步,它们飞上天空时,像缓慢散到一整个天空的烟花,翅膀扑棱着,在云破日出的隙间夺目璀璨。
那一刻,方茧好像真的忘却了一切。忘却过去,忘却这些年长长的路,忘却与身边这个人有太多太纷纷的情丝,乱麻难断。
他看向七皇子。两人对视。
这一刻,冲动地,他竟想牵起这个人的手,告诉这个人自己心底淤积的所有,全部,无数思绪。
终究没有说。
七皇子看出方茧眼中波澜,主动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茧知道,但保持着沉默。
“今天是上巳。”七皇子说道,“你还记得吗?上巳,送花,是什么意思?”
记得。他当然记得。上巳,送人花,是说,我心仪你。
那是不是同一年发生的事?他与身边这个人心意相通,可也正是那之后不久,灭顶之灾降临江氏一族,直到一场火,他坠到谷底,靠着师兄和师父才捡回一条命。
山中六年,为了让人认不出的这张脸,为了如今的力量,他吃了多少苦,可心里竟比身体更难愈合,在心里没了人形,怎么都回不来。
他可以为了自己复仇毫不犹豫地杀戮,他可以为了让仇人不得好死而使诈耍滑,他变成了他未曾想到自己会变成的样子。
江寻已经不存在了。这世上容不得那个无忧无虑的他。他已经死了。
上巳……好像来自上辈子的一个词。随随便便借着风飘来,经过自己面前,又跟着风离开。
早与我无关了。
方茧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多谢景王殿下带小人来一睹盛景,小人明日就要回都城复命,你我终究殊途,万望殿下保重。”
七皇子没有料到方茧如此突然的变化,一时手足无措,瞪大眼睛,向方茧离开的背影大声道:
“你在逃什么?你到底在逃什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等到大事了却,我们的愿望就能实现了不是吗?你明明也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一直推开我?江寻!告诉我!”
方茧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你不会知道的,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留下。
回去的路上,天空云层越积越厚,天迅速暗下来,可直到夜深还没有降下一场雨。空气中都是沉沉水气,潮湿粘腻。
夜已深了,客厅却总是传来踱步声。好几次,到了方茧房门口,又退转回去。
未等来敲门声,天地先猛地亮了一下,紧跟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茅屋都像要散架一样震动。
房间中,方茧即刻躲进被子里,浑身颤抖,冷汗不止。
这时,敲门声响起,七皇子来道歉,说自己不应该喊那些话,在门口说了一阵,方茧毫无反应。
隐隐约约,七皇子听见屋内有什么闷闷的响声,在连续不断的雷声轰鸣间泄露出来,七皇子贴在房门上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一连串咳嗽,分明被死死捂住想要停下,却怎么也止不住。
“小八你怎么了?小八?”七皇子捶着房门,方茧没有回应,只有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像是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样。
终于,在一个间隙,方茧喊了一句:“别管我!”
“不行!”七皇子见方茧抗拒,怕强行闯进去会真的惹得他更难受,略一思忖,扛了把铲子,在大雨中来到方茧窗前,大喊道:
“好啊!你不让我进门,我听你的!我就挖个地洞,把房间地下挖穿去看你!”
说着吭哧吭哧真的开始在园子里挖地。
方茧本在痛苦之中,丝毫分不出心神,听到这无赖泼皮的挖地道战术,竟不由稍微分了神,咳嗽也止息片刻。他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打开窗,大雨瓢泼扫进来,他和七皇子两个人湿漉漉看着对方。
大雨瓢泼。七皇子狼狈极了,身上还都是泥,从头到脚都是雨水往下滚落,冷到双唇发紫、面色惨白,却只顾着方茧:“你怎么脸色这样白?”
方茧心中一动,紧闭的心门,被这份关心推开一道缝隙。他开口,原只想清楚说一句“不用照顾”,还未说出口,一道雷炸开在一天一地的烈雨中,方茧胸中心跳一瞬间变得紊乱不堪,气急攻心,他吐出一口血。
血色不是纯粹的鲜红,像是有铁锈拌在里面一样,泛着斑斑点点黑色,溅在窗上,在窗纸上晕开来,整个人也和血迹一样,慢慢沿着窗边滑下去,失去力气。
七皇子见这情形,不能再等方茧答应,登时跑到方茧卧房门口,一脚就踹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到窗边接住已全然无力倒了下来的方茧。
“小八?小八!”七皇子轻拍方茧的脸,意识模糊地,方茧微微睁了睁眼,说道:“我好痛。”
七皇子立刻抱起方茧,把方茧放在床榻上,雷声越来越大,雨点成百上千地同时砸在茅屋上,重得像要把屋子压塌。
抬手用自己的衣袖为方茧拭去血迹,七皇子把方茧抱在怀里,此时方茧已经接近昏迷,紧闭双眼,意识紊乱,一下子说了很多的话,像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不好:
“那个江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家人死去……他的脸和身子在大火中烧得没有人样……阿娘和妹妹不想让他牵挂……活着只剩下报仇……必须付出一切……每次打雷……害怕得要死……看到……江寻必须死掉……他太软弱……他变成什么……只会杀人……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心底……一个很大很大的空洞……他看自己……他看到那个空洞……看着自己……看不到一个人……回不到从前了……没有家了……阿爹、阿娘、妹妹……没有了……我再也不可能是小八了……再也……我为再也不会是江寻了……”
七皇子听着,把方茧搂在怀里。他不知道这些痛楚在方茧心里已经淤积多久,他只能抱着方茧,由着他倾吐。
许久,方茧不再说话了,七皇子两个手臂已经麻木没了知觉,却仍然没松手,怀抱着方茧,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你自己,小八太累了,就让他休息吧,你是方茧,我爱的就是方茧,我心仪的人是方茧,我上巳想送一天一地花的人也是方茧,过去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是你,方茧,我爱的人,一生一世都是你。”
方茧在半昏半醒中仅存的意识听到了这些话,埋在七皇子怀里,他哭起来。
又一阵雷声震响整个天地,方茧无法控制地发抖,身体冰凉,冷汗已经湿透被子,七皇子跑回自己房间拿来被子,让方茧躺好,为他换上没有汗湿的被子,又喂方茧喝水,为他拭汗,如此一整夜,坐在床边照顾他,一直握着方茧的手,累了就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睡一会儿,时不时七皇子就会惊醒,心中总是先一沉,直到发现自己还握着方茧的手,方茧还在睡梦中,才稍微安下心来。
终于,雷雨止息,方茧彻底睡着了,七皇子也靠在床沿陷入睡眠,两人的手还牵着,谁都没有放开。
雨过天晴,方茧先醒来,对昨晚记忆朦胧,撑着坐起身,才这么微微动作,七皇子已经惊醒,看到方茧醒着,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惊喜,猛地站起身就要去抱方茧,那知半个身子都已经麻了,一站起来就倒到方茧身上,把方茧压回床榻上,两人同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方茧眉头微蹙,“你回你自己床上睡。”
七皇子一脸委屈,“我伺候你这许久,这在冰冷地上坐了一整夜,腰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你心疼我一下行不行?”
方茧别过脸,看着另一侧,“多谢景王殿下。”
“什么?方茧你学坏了啊你,你是不是跟什么野男人学坏了啊你说,这么冷酷无情?对待我这样的恩人不来个以身相许你好歹——”
方茧瞪过来,“好歹什么?以身相许你都说得出口,我看你才是坏。”
七皇子微微一笑,“有力气和我吵架了,好。”说着在方茧脸蛋上啄了下,“好歹亲我一个啊。”
方茧愣住,这缠上自己而还要跟自己撒娇的感觉……好熟悉。
七皇子看方茧晃神,手一撑,身子一横,已经越过方茧,躺到了床的内侧,手掌枕在脸颊下面,看着方茧的脸。
方茧差点就骂人了:“你这?叫腰痛到站不起来?这不叫身轻如燕叫什么?”
七皇子一脸快乐,“你以前都说不过我,现在你跟我斗嘴,我也喜欢。是真的,满心欢喜的喜欢。”
方茧看着七皇子,回想自那日寿宴斗剑以来的日子,后知后觉,好像只有面对七皇子,只有与七皇子两人单独相处时,自己才会这样没有防备,没有顾忌。
他心里一软,心中那扇被推开一道缝隙的门,透了一点光进来。
这光,是面前这个人。
一时情动,他探过去,轻轻在七皇子唇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