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姐不知道,在她闭眼那一刻,安德才把那份遗嘱拿出来撕碎,告诉她:所有孩子都还姓他的姓,他就是安家当之无愧的男主人,有生之年做到这一点,他就是死也是欣慰和幸福的。
安小姐在临死那一刻,才明白是自己提前释放了弹压他的弹簧。
有了继母的日子,安娜就再不想在自家客厅里呆了,这三层洋楼的每一处空间都几乎被黄氏母女占据了,她们每个角落都象狗狗一样一寸一寸嗅过了,终于看明白了上层社会所谓精致奢侈的日子。而且这些东西和精致的生活都会一一落入她们手里,黄太太可是生了儿子的,高顺详比高若柔小十岁,黄太太几乎天天在儿子面前念叨说,这你父亲的家产,迟早你要继承了的,姐姐们只先住到出嫁,等都找好了男朋友,楼上的房子就都给你腾出来了。
安伊是最早出嫁的,几乎是循着母亲的足迹,也嫁给了自家工厂的小主管戴宗山。那时新任安老爷安德已开始吸食邪片了,他除了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工厂却在他手里一天天江河日下。安伊是不是嫁给有管理能力又有野心的戴主管,以便把母系家的财产从父亲和继母手里夺回来?安娜也不知道,反正又一宗安家大小姐下嫁小工头的例子出现了。
戴宗山比安伊年长八岁,安伊二十一岁就出嫁了。她在戴家和父亲与继母争夺安家的财产时,安娜就和戴宗山的弟弟戴宗平玩在了一起,青梅竹马的两人一起上学,一起念教会中学。
在安娜眼里,戴宗平和戴宗山是不一样的,宗山是老派男子,能说会道有手段,又圆滑无比,靠各种心机和左右逢源在这个大都市里注定会混得风声水起。他就像为这个乱世而生的,除了以老婆的名义觊觎安家留下的祖产,还渐渐在上海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潜入黑白两道。所谓黑道,那时沪城分为洋人租界和华人混住区,安家住在混住区,算华人中的中上层,而宗山不久就带着安伊搬到法租界的高级公寓去了,据说他与洋巡捕和青红帮都有交往。也就是,即使鲸吞了安家的财产,岳父也不敢找他的麻烦。
在安娜恨父亲和继母的青春期,觉得姐夫隐住本质的流氓气而装得正人君子的样子蛮搞笑,但还是赞成的,其码姐姐有了安稳的日子。
※ ※
“安娜!”外面传来敲门声。
听嗓音是戴宗平。
继母和若柔出去看电影了,宗平来的是如此巧,不用听那对母女各种巴结和罗嗦,就可以熟门熟路跑到二楼上来,直接敲她的门。
安娜缩在沙发上,不想理他,“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找我!”
“安娜,我爱你,从你十三岁我就爱上你了。你不要这么对我。”那个男人坚韧地站在门前说。
☆、暖味
她不想再说话,也不想搭理他。在记忆中宗平是另外一种人,他比他哥小10岁,大哥的圆滑世故好手段,在社会上混得开,某种程度上能庇护这个小弟弟远离社会的污秽和不堪,让他的品性变得如谦谦君子、温暖如玉般美好。
有一度自己很幸福,有这样一个温暖美好的男子爱着自己,他还很英俊。自己一直做梦都要嫁给他。他从纽约回来后,她也就迟了一年,但只是一年没见,他就对自己有了转变。开始她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再面对自己,见了面也吱吱唔唔,放他转身走,他才松了口气般。
安娜还为此暗然神伤了好久,一直在自己身上找毛病,是不是逼他太紧了等。在她坐在屋子里傻瓜般反思时,就听见隔壁卧室里,继妹若柔各种心花怒放的笑声,笑得很恣意,如海棠一片片绽开,真是一种盛世。当时还气得牙痒痒,以为自己因恨敏感了,那不过是是普通的笑声,谁还不能释放自己的情绪?事实证明还就是自己太天真了。
一直蒙在鼓里的安娜也去找过戴宗平。那时西装革履的戴家二少爷已在远东最好的银行之一申大银行上班,那是一份令人尊敬羡慕的职业,收入高,还光鲜。可能这也是戴宗山的主意,他自己不去读书,就让弟弟去读经济,并最终安排他进了自己的银行做高管,毕竟自家兄弟,用着放心。
因戴宗平在纽约呆了几年,如鱼得水,回来后日常生活也几乎在半中半西中度过,吃穿住都很洋派,不仅生活品质比一般人高,其习来的开明和绅士风度也让他格外受人注目。他是常给女朋友送花的人,经常礼仪优雅地约女友看电影,喝咖啡,进出时很自然地为女士开门和拉开座椅。
安娜总是幻想着赶紧长大,从压抑的安家小楼里搬出来,和温文尔雅的宗平永远厮守在一起,永远在他开朗宠爱的目光下,过一个沪上宠太太的生活。他们都在纽约呆过,也都喜欢上海的摩登和繁华,在银行的一份薪水足够维持他们美满优渥的生活,每年还能去欧洲或美国渡假。即使自己当家庭主妇,天天在家忙着插花和打扮自己,相信宗平也不会像别的男人有出轨纳妾的想法,自己是他永远所爱的人,他这样清明的人应该是有一妻信仰的。
倒是戴宗山不是那么让人放心,他在鱼龙社会交往的人很杂,有些人很有势力,还梳着清朝的长辫穿着老式的马褂之类,家里基本都是几房姨太太并着,每房都拼命生出儿子,以便得到老爷的青眼和将来分得更多家产。
她觉得戴宗山最有可能成为这种人。所以,她平时没少对戴宗平洗脑:
“在这个上海,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些传统的老式男人,不爱锻炼,油头粉面,不是靠裙带就是靠不正经的阴谋与机心谋划财富和事业,然后像低等动物般,多占有女性大搞繁殖,显得很LOW很没品位。不管你哥以后是不是这样的人,我都不喜欢将来你也变成这样。哪天你也要纳妾或在外面找情人了,我们的感情就完了。我会毫不犹豫离开你!”
宗平是见识过世面的小开,虽偶尔有些大男孩的顽皮,但对安娜还是真心实意的。
“不是说好了我们去教堂结婚,在上帝面前发誓么?我一辈子从上到下都属于你一个人,不管你贫富、美丑、疾病与否,不管你是否老得走不动了,我都会在你身边,将来就是死了,也会和你同穴而葬。说到做不到,上帝会派雷神来劈我。”
瞧瞧,说的多好听——劈你的雷现在在路上了么?
那时她还喜滋滋地说:“那好,我会给你生了漂亮的前世情人,让你这辈子和下辈子都跑不了。”
他们说好从纽约回来后要结婚的,婚纱她都带来了,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时髦款式。在宗平上班时,安娜还跑去外滩的橱窗里看与婚纱相配的高跟鞋。但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竹梅竹马的亲密和信任被彻底摧毁的感觉有多刺激!
在通往婚姻的路上,准新郎突然像患了恐婚症般,渐渐不再约她看电影,对她喝咖啡的约会也经常匆匆来迟;两人在打网球时,他会突然变得心不在焉,不再笑嘻嘻直视她的眼睛。安娜问他怎么回事,还以为在银行的工作出了问题。周末,他也不再愿意殷勤地出现在安家的客厅。
他不来,他明显在逃避。安娜有时故意约他,让他一定来自己家接自己,他也会吞吞吐吐在自家院墙外徘徊,看到自己时,沪上少爷清亮的眼睛里也是躲躲闪闪。
她就是再傻,再如陷进恋爱的傻瓜也知道出了问题。
但问题出在哪里啊?
还是多嘴多舌的继母黄太太提醒了安娜。也许她是故意提醒的。
“男人多半是不可靠的好伐?尤其是那些外表光鲜,喝过洋磨水的,成街成巷的妙龄女子都盯着他们呐。没有男人能架得住这么多眼睛的宠爱好伐。”
“你什么意思?”安娜永远对继母是敌视的,觉得她抢了自己父亲还不够,还要诅咒自己。
黄太太曾经表示过妒忌,觉得两位继女的眼光和运气都不错,都找了令人艳羡的归宿,就是自己的女儿若柔没这么好的机运,希望她能多长点眼光,向两位姐姐学习,去勇敢挑选那些有成长性有本事和高端品位的男人。
安娜觉得,黄太太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昔日当丫头时,妒忌安小姐丈夫的高颜值和好脾气,终于等安小姐不在了,趁机继承了她的一切。不曾想那安德小经理变成安德老爷时,对她还不及安小姐的一半好,哪怕她千辛万苦给他生了儿子,还姓了高。
恰巧,黄太太也有这份委屈,她一度觉得前任把这个男人使唤透了,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安小姐,到自己时他已用尽了力气,像被人吮吸尽了的甘蔗渣,自己得到的只是具有外形而没有其里子的一个膺品,好在还有前任的家产了以自/慰。
丈夫没有了啥指望,便要指望下一代了,黄澜玉希望自己生的儿女能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生。儿子还小,女儿卖相不错,至少不该比前任的俩闺女过得差。能给亲闺女的,她都已给了,不能给的运气、碰到好男人的几率之类,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前一任留下的俩女儿,尤其老大安伊,竟能在众多平庸的人群里扒拉出来前途无量的戴宗山,并能嫁给他,你小妮子还真是有机心啊!
于是妒忌的火苗便在继母心中疯长,尤其将戴宗山和越来越差劲的安德对比之后,很为自己不值,感觉安伊也不太配得上那么有进取心的男人,更不配享受这样的男人带来的丰厚物资生活。
有一度,安娜隐隐觉得黄太太对戴宗山心存好感。黄太太有时也懒得掩饰自己,那个与自己同龄的男人确实更让她心仪。安德吸食鸦片,变得像鬼一样,没人形也没感情,而戴宗山却出落得愈发稳重如山,像真正的男人。
当他开着很拉风的雪佛兰陪着太太/安伊回娘家,戴着礼帽,很威严地出现在安家的客厅里,那种雄壮的身姿,那种身上哗哗流淌着滚烫男子热血和荷尔蒙的气息,那种对妻子的尊重和爱护,黄太太感觉比当年妒忌安小姐还要强烈地妒忌着安伊:你祖坟上究竟长什么瑞草了竟能随便一找,就找了这样一个让人心神盈荡的好男人?
那时戴宗山三十多岁,正当年,黄太太也正徐娘风姿,两人也似乎更有话说。戴宗山爱抽雪茄,黄太太似乎觉得这个身材厚实的男人坐在自家沙发上抽雪茄吞云吐雾的样子极具魅力,他从精致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根,剪去雪茄帽,她便飞快地从几上拿起火柴,香艳扑鼻地凑过去,笑容可掬地擦着火,纤纤一双细手捂着,像捂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后那个男人便把雪茄放进嘴里,身体前倾,把棕色雪茄另一头探进她的手心里,然后有液体般的烟气溢出手指……她则散发着风情的眼睛,喜气洋洋从薄雾后面看着他近在手指间的额头……
这种有点暖昧的场景,安娜至少在他们身后的楼梯上窥探到几次了,还看到他吸着后,把前探的身体坐顺了,冲继母吐出烟圈,在烟雾中两人应该互相凝视对望了吧…….
安娜觉得,这两个人很恶心,应该不那么干净。继母明显想勾引他,因为这个男人强大,有征服欲,而且在外面混得开,是她心中那种梦寐以求的积极进取的男人。戴宗山早不是安家工厂的小主管了,他那时不仅趁经济危机时,安家缺钱,借钱给安家维持工厂运转,还趁机撅取了大部分工厂的股份。他在黄太太面前,不仅是前任的亲女婿、她这一任的继女婿,还是她的大股东、老板。在他魁梧的身材和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庄重眼光下,她是一个有点姿色的弱女子在不由自主仰视着他。
但就安娜的理解,这个黄太太哪怕勾引上了戴宗山,戴宗山也不会太在意她,他眼光过高,好像就没怎么看上她,但依然还时不时看看她。某种程度上,虽然保持彬彬有礼的大姐夫,其实有个傲慢的内核,除了安伊,他是有点看不上正摇摇欲坠的安家,没准还认为他在拯救安家。
安娜曾经跑到楼上姐姐的闺房,提醒她:“看好你的男人,小心他偷人!”
安伊却不在意地吃吃笑着,“他现在混开了,应该是有人想偷他吧。”
“那你也要注意!你不能重蹈姆妈的覆辙!”
☆、劈腿
安伊是个安分的人,起码在安娜心中是这样,嘴有点毒,吃不得明亏,但为人却厚道,对家人很有责任感,否则,她当然不用冒险嫁个小主管,万一戴小主管是第二个安德呢?但有时她也有点像小妖精般精明,那天她细长手指里夹一支仙女牌女式烟,也徐徐吐着烟圈道:“戴宗山,他爱我,他不舍得离开我。”
“这样自信好吗?当年姆妈也这样说爸爸,最后怎样了?姆妈在床上还没咽气,有人肚子就要鼓出来了!”
“戴宗山不一样,他听我的。”
安伊的这份自信让安娜难以琢磨,感觉她太自我感觉良好,就凭戴宗山的能力,他有几个情人,你都未必能知道。“现在民国虽然建立了,但很多男人依然有一妻多妾的思想。你别太大意了。”
安伊只是悠然一笑,“那又怎样,钱他舍得给我花,就是出去找几个女人,其实我也不怎么在乎。”
“那你就赶紧给他生个孩子吧,男孩子,能继承他的家产。将来他就是出去胡混,你才真正什么也不用怕。”
“不说我了,你呢?你和宗平怎么样了?”
“还好,宗平不像姐夫那么贪多无厌。宗平爱我,我们要去美国留学。”
“哦,那你们好好享受这一段青春时光的恋情。”安伊声音转为低沉,“彼此真正相爱的人,能相守在一起,并不容易。去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给你提供学费,多少戴宗山都出得起。”
“姐,我希望你幸福。”
安伊却转过身去,继续吞云吐雾,“还是管理好你自己吧,你自己能得到幸福就不错了。我们姐妹俩有一个能过得如意,姆妈就能在地下安息了。”
安娜记得,自己上高二时,姐姐生了个儿子,叫小虎子。安娜觉得,起码安伊这辈子能踏实地在戴宗山的小洋楼里当个贵妇了,戴宗山若胡作非为,有个儿子镇着,也不至于再像父亲那样,母亲尸骨未寒,就把黄澜玉弄进家来,鹊占鸠巢,行苟且之事。
记得在纽约时,最后那个电话是姐夫戴宗山打给自己的,是那种低沉浑厚容易让女人想入非非心存好感的磁性声音:“安娜,这个学期你回来吧,宗平在申大银行上班了。”
“好啊。我毕了业拿到毕业证就回去。”
“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回来,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女孩子,非要那个毕业证干嘛?宗平在银行的收入不错,完全养得起老婆孩子。若非要读,上海的大学有的是。”
安娜并没在那所教会大学念完,还好,学分能转到上海的分校里来。在宗平早先回上海一年后,她也乖乖回来了,准备当一个新时代海归的新娘,过甜甜蜜蜜的二人生活。
那天她正兴头上,站南京路上一家橱窗前看一双高跟鞋时,无意中一扭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而揭开了她的噩梦。
她跟了过去,跟着戴宗平到了他所住的高级公寓。这个人自她从纽约回来后就显得怪,像有什么事瞒着她。安娜就有点好奇。本来说好的,她与宗平结婚后,两人在这里过二人世界,过烦了就搬到戴家花园洋房的配楼里去住,打算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