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玦来了。
她连忙收了修炼的势,飞奔过去把门拉开,迎面一堵人墙,死死堵在她面前。
他们亮着剑刃,死盯着她:“回去!峰主不允许你出来,这个时候你别给我族添乱。”
从一开始,天灵族的人都不喜欢她,此时更是不耐烦到极点。
佟因深呼吸,把门缓缓关上,装作无事人。
隔着厚重木门,隐约传来外面守卫的交谈声:“要不是她,我们哪里要在这守着,早就出去对敌去了,一点自觉都没有,真烦!”
她挽了一下头发,心里静不下来。
“师祖!”
“快看!”
忽然一道道惊呼,她挪眼一瞥,一道仙风道骨的蓝色身影冲天而起,在翻滚的压顶黑云之下,风吹衣袍,白发飘飘。
“魔子,这里是天灵山,不是你魔族胡来的地方!”
老者声音苍凉古朴,隐含的锐利像一把刀,威压一放,镇压八方。
这种无形的威压冲到佟因面前,如同超低音的鼓声钻入她体内,狂野地扫荡五脏六腑。
杀机蓄势待发!
佟因手心发汗,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擦不掉。
“我要找一个人。”
一道声音在半空之中传来,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口吻,字与字之间透出一种放肆的清冷——他就要找一个人!
是李追玦,她所熟悉的声音。
“这里容不得你放肆!你要找的母亲骸骨,早在半年前毁在你我的对抗之中,你还要找什么!?”
接着是一片良久的死寂,李追玦始终不见踪影,这段死寂足以让佟因想象他的神情。
“我要找一个人,在道族手里。”他很平静地回答。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更不知道你要找谁,半年前你来寻时,老夫就与你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就是没有,你如今四处屠戮我道族支脉,未免太过嚣张!”老者声音隐隐含着不耐。
“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结束。”他说。
一句话直接坐实了老者口中的嚣张,还有威胁,狂妄自大的魔子,已经欺到他们道族的头上了!
但佟因听出来了,或许只有她听出来,他不是在用言语来威胁,对于他而言,威胁应该是行动式的。
他只是在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行动依据,他想表达——只是要找一个人,找到了我就结束。
他在找她,从半年前开始。
从她不知道的半年前开始。
“李——”
黑风在刮,扬起漫天的沙子,佟因嘶声裂肺地大喊,后面两个字骤然淹在一只掌心中。
哐的一下,她后背砸在冰冷的墙上,一只手死死地钳住她:“不能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佟森双目赤红,他禁锢了小白,又死死抵住佟因。
佟因毫不犹豫,一口咬在他手掌的虎口处,所用的力气,几乎要把他一块肉咬下来,她舌尖尝到血液的腥味。
她也红起眼眶,狠狠瞪着佟森,左冲右突地挣扎,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她。
“别喊!”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佟因用唇齿间的力度回应他,他压眉,视线触碰到她倔强的双眼,怔然一瞬。
黑风很狂野,飞沙走石,衣摆翻飞,他眼前抵着的人,因为挣扎头发散落,风乱了她的头发,从发丝之间,是她包含恨意的眼睛。
原本被她藏在深处的恨意,此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掀开,笔直地送到他面前,逼他感受这份浓烈的情绪。
“你很爱他?”他脱口而出。
不是他会问的问题,他对爱的理解应当是含蓄而无声的,爱这个字很幼稚,不应该说出口,声音也似乎不像他。
他在诧异,好像有谁在那一瞬控制了他的身躯,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佟因不为所动。
“我帮你,我让你见他,但是你要配合我,你就演一天我妹妹。”他再一次不受控制。
佟因目光一闪,在他微垂的眼睛中,慢慢松口。
虎口出了血,牙印清晰明显,他扫了一眼,把手藏在背后,意味不明说:“我帮你,也帮道族,你说的对,不管谁对谁错,这场纷争也该结束,不会有任何人损失。”
她指尖发抖,一路抖到心脏的位置:“好,哥。”
他怔然望她,苦笑一声:“谢谢。”
佟森离开院子,她看见他踏剑而飞,飞到老者的身边,两人耳语几句,老者开始明显抗拒和不同意,佟森继续说,他指了指远方,那些升起黑烟的地方。
老者动容,最后点了头。
佟森作为使者,被派去跟李追玦谈判,这一场谈判每个道族都在拭目以待,包括小院子里的守卫。
佟因成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她抱腿坐在树下,等着佟森。
门打开时是深夜,进来的不是佟森,而是梁壹,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悄无声息地带出了院子。
“不用拿东西,还会回来。”
他望她一眼,“别紧张,师兄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现在只是第一步。”
“什么意思?”佟因听不明白。
梁壹目光深几许,复杂道:“你要代替我们道族,去魔族和亲,现在魔子要见你,确认你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这次见面是私底下的,道族里没有人会知道魔子要找的那个人是你,只知道要你和亲。”
“你也不能透露你跟魔子认识的事实,否则我和师兄不能保证你顺利离开,师祖若是知道,可能会改变策略,不放你和亲了。”
和亲?
佟因愕然又茫然。
梁壹在院子放置了一个傀儡装成佟因,又挑一条僻静的路,带她往李追玦的方向而去。
佟因穿得很厚,在冰凉入骨的夜风中前进,垂着头在梁壹掩护下经过几个巡视的天灵族,相安无事。
约定的地方是一处乱石堆,这里的石头多且杂,奇形怪状地耸立着,如小山。
在其中穿行,稍不小心就会迷路。
“你自己过去,”梁壹停下脚步,指出一个方向,“还有,师兄没骗你,李追玦确实不记得你了。”
佟因含糊地应一声,心情复杂往前走,绕过几颗巨大的石头,在昏暗和月色中蓦然瞥见一抹身影。
背靠巨石,身影瘦削,月光把他的身影稍微拉长,落在扭曲的石面上稍微变形。
“李追玦。”她定下心神,轻喊一声。
那抹身影极快地望过来,绝对的寂静。
他没动。
佟因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些什么,意识的深处似乎是害怕走过去,他可能不认识她。
两个人无声地站半响,佟因压下心酸的叹息,抬脚往前走,刚刚踏起半步,李追玦忽而动了,他踏着夜色从石缝间走来。
安安静静立在她面前,垂首凝视她。
风在缝隙中挤过,发出呜呜像鬼哭的声音。
她慌乱中看清楚他的眉眼,轮廓被月光模糊掉,恍惚中似乎有陌生感。
他在打量她,透过过去,忘掉未来,就此定格在她身上。
佟因被他这样陌生探究的眼神惹哭,又死死忍着,撇脸避开他的视线,忍下哭腔:“你是不是在找我?”
她挺害怕的,害怕他说不认识他,佟森说什么不重要,可若是李追玦说这样的话,她无法接受。
正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把她的脸挪回去,对上他无声的视线。
“我在找一样东西。”他说。
佟因翻出一个木盒,把里面的冰糖给他看:“这个吗?”
他瞥一眼,定在糖上,好久才挪开,道:“不是。”
佟因失落又难过,垂头悄悄用指尖擦掉眼泪,“哦。”
“东西在你身上。”他笃定道。
她沉浸在难过中,含糊说:“我没带别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有。”
佟因迷茫抬眼,望见他的坚定,像科学家认定那是真理的坚定,“什么东西?”
他复尔茫然,似乎想不通:“不知道,确实落在你这里了,我想找回来。”
“很重要的东西。”他强调地补充。
佟因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他的手指,他没反抗只垂着视线冷静望她,无波无澜。
被这个眼神刺激到,她再不管他记不记得,干脆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心口。
她想做这个动作好久了,从刚刚见到他开始,可她担心他会推开,或许还会顺手把她杀掉。
现在她想,杀了就杀了吧,死过一次的人毫无畏惧。
李追玦下意识反搂她,接稳了人,又忽而停顿,藏在冷静中的手足无措。
佟因感受到他的动作,再坚强也崩溃得干干脆脆,她哽咽问他——
“可能你的灵魂落在我这里了吧,我现在还给你,你会记得我吗?”
第47章 和亲
“我叫佟因。”她说。
她感觉到李追玦紧绷的脊背,似乎被点了暂停键,就这样安静地揽她,无声无息。
“嗯。”他应一声。
“你记得?”
佟因惊喜抬头,正好瞥见他的干净下颌角,还有适时垂下的眼睫,这个人分明在看她,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飞快挪开眼睛,像做贼。
“他们说过。”李追玦答。
佟因叹息:“那他们说让我嫁给你,让你停止进攻。”
“嗯,”他又应一声,“可以。”
顺从得不可思议。
她顺势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其实她都知道,不愿意的事情他不会这么顺从去做,可总急于证明什么,毕竟被忘掉真的很难受。
“喜欢?”李追玦的口吻一如既往,回到了许久之前。
佟因感觉他现在像他们刚认识没多久时的状态,情绪不外露,从只言片语中又能读懂他的意思。
她放弃追问,默认这件事。
他并非完全忘记她,而是处于一种似忘非忘的状态,潜意识的深处,永远有她的身影存在。
这就够了,他还活着就够了,记忆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佟因,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梁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佟因松开他的怀抱,但是他没松,卡在他的手臂之中,她提醒:“我要回去了。”
“什么时候来?”李追玦问。
大概是出于最简单的心情和情绪,他的目光并不复杂,反而浅显易懂得像一个小孩,嘴里说想吃糖时就是想吃糖,并无别的杂念。
“不知道。”佟因实话实说。
李追玦松开手,在她转身走的时候又拽她的手腕,“这个,我能不能留下?”
他指佟因手里的木盒。
佟因把木盒还给他:“本来就是你的,以前我送给你的。”
“以前”两个字让李追玦轻压眉头,让他一瞬间跌入很远的时空,拼命在迷雾中找什么蛛丝马迹,可雾太浓,他险些迷失,只能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佟因很白,不同于他的苍白,是一种飞着红,染上晚霞一样的润白,她的眼睛是有活力的,能包揽山河万川,无边星际,似乎没什么看法,又能容纳一切。
这样毫无攻击性的眉眼反而让他记起什么来:
“我见过你,一个晚上。”
佟因指尖勾着被风吹散的头发,肯定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白天。”
李追玦摇头,坚持:“一个晚上,有月亮的晚上。”
“佟因?时间不够了!”梁壹催促着从石缝中拐过来,一眼瞥见两人紧握的手,定了定神,“该走了。”
李追玦视线扫向梁壹,疏离立现:“什么时候?”
“啊?什么什么时候?”梁壹莫名。
“和亲的时间。”
李追玦问得光明正大,再狂躁的风也吹不动摇。
这让梁壹懵然好久,视线频频在两人之间游弋,触到李追玦逐渐不耐的视线,才苦笑道:“别急,这是两族之间的大事,需要时间筹备。”
李追玦慢慢松开佟因。
佟因一步三回头跟着梁壹离开,李追玦手里捏着木盒情绪不明地立在原地望她,那样厚重的目光,似乎藏了许多内容,人生经历和历史过往。
这一瞬,她居然分辨不清他是不是记起什么来。
这一夜过后,佟因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她从山下的封闭僻静小院,搬到山上的寻灵峰,住在偏殿,就在佟森的主殿旁边。
每日会来许多天灵族的师叔,教她道族的规矩和利益,他们说:嫁到魔族,不能丢道族的脸面,他们这次和亲不是认输,而是以和为贵,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考虑,即便和亲也要挺直腰背,不能让魔族看低了。
佟因一一应下,往往会换来对方欣赏的目光,而后是一声十分曲折的叹息:委屈你了,嫁给那样凶残的魔子。
道族的贵族很多,从仪态仪表,到穿衣发饰,再到言谈举止,务必追求一种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仙气。
她学得艰难,因为她本质很懒散,行走坐卧早有自己的习惯,一时半刻要她改变,只会焦头烂额。
所以那些师叔们也不强求,只要求她在和亲当日做足面子。
除此以外,每日都有如山的东西送到寻灵峰,有各支道族送来的贺礼,还有天下百姓送来的感谢礼,还有天灵族自己送来的礼物。
把她睡觉的寝殿堆满了,堆到屋顶那样高,碰一碰便摇摇欲坠要倒下,好几次把她淹没在一片礼物的海洋里。
这一刻,天下人都感激她的舍身取义,天灵族对她有过意见不满的弟子被前辈提着耳朵来赔礼道歉。
从此,她身上多了个标签——迫不得已却爱护苍生,愿意祭献自己的一生,委曲求全的圣女。
听说道族披了一条纹金的红绸,从天灵山寻灵峰,一路铺到魔族宫殿,上面落满鲜花,这是她的婚路。
红灯笼,彩飘带,一路圣火相送,灵幡为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