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快到了,该说再见了。” 楚恕之遗憾地说。
他静静看着郭长城,回忆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停在了小孩儿当初借了情窍,傻兮兮地喜欢上他的日子。想到这他有些忍俊不禁,干裂的嘴唇勾起一丝笑容,灰白的眼瞳里也焕发了些神采。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楚恕之笑着说了句什么。
然后郭长城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在他飞出去的同时,随着一声巨响,原来所在的地方的防护罩彻底坍塌。
无数鬼魂呼啸着从郭长城身边冲过,前方有血肉被撕咬开,骨头被嚼碎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但是楚恕之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被黑布遮挡的视线外,火光漫天。
第14章 番外2
番外——情灭
1.
承圣初年。
郭辛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意识变得朦胧模糊,他慢慢地失去了重量,双脚离地而起,漂浮到半空中。
他呆呆地低头望着地上躺着的人。冰冷的尸体上缠着锁链,身上残破不堪,四肢均已折断,两肩还插着穿透了的铁条。
一个狱卒打扮的人探了探尸体的鼻息,回头道:“头儿,怎么办,真咬舌自尽了。”
旁边看起来官阶高一些的人恼怒地啧了一声,恨恨道:“这小子看着细胳膊细腿儿的,骨头倒是挺硬。只能希望主子别怪罪吧。”
问他楚江在哪儿,那小子一直说不知也就算了,身上连块好肉都没了,竟然还敢嗡声嗡气地跟他们嘴硬。
“……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对付这种货,一不小心,就手重了点。
那狱卒把玩着手里的一枚月白玉环,不耐烦地说:“得,先回去跟上面报备吧。”
魂魄呆愣漂浮在一旁,看着屋子里的两个活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眼神落在那人手里的玉环上,呆滞的表情倒像是有了点反应。它幽幽地飘过去,要伸手去拿玉环,然而透明的手只是穿过了玉环和那狱卒的身体。
两个狱卒走了出去,魂魄本能地跟着出去,一路飘在那玉环旁边,机械地重复试着去抓。当然,他是碰不到的,他只是一遍一遍穿过来,又穿过去。
2.
魂魄跟着他们飘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殿下恭敬地站着几个官员,殿上正中一把铺着虎皮的雕花椅,一颧骨高耸,眼神阴郁的男人侧卧在上面。
魂魄迷茫地看着一屋子的人。在他眼中,这些会动的活物的身上都包裹着若有若无的烟雾。
这一屋子人身上的烟雾都是灰蒙蒙的,只是深浅不同,那狱卒是浅灰,有一两个官员是浓郁的深灰,然而正座上的那个男人身上流动着的,是可怖的深黑烟雾。
狱卒把那月白玉环交给底下的一个官员,耳语几句。官员将玉环跪呈给正座上的男人,恭敬道:“圣上,那药师自尽了,还是没能打探出叛臣楚江的下落。”
男人接过玉环打量着,魂魄想飘去那玉环旁边,然而那男人身上的黑雾似乎让他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只得在远一点的空中盘旋浮动着。
官员又道:“圣上,不然我们把这药师的尸体绑了示众,或许能引得楚江出来。”
男人摩梭着玉环,勾起一丝玩味笑容:“不必。当初楚江逃脱的时候就已经重伤了,这玉环是父皇赠他的,他可是视之如命,如今连这个都送人了,想必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足为惧。“
官员疑惑道:“可万一楚江又被哪个郎中救了,岂不是遗患无穷?“
男人又道:“所以说啊,你们见识还是短了些。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如今西魏入境,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暗地里对朝廷不满或生疑的大有人在。
“楚江虽然已经身败名裂,但战功太高,仍有人不信他会犯上作乱,引来外敌。你越把救他的人严刑示众,越可能招来亡命之徒投奔他去。一个楚江不足为惧,人心霍乱才是险事。”
“放出话去,说叛臣楚江逃亡之时被一药师所救,却恩将仇报杀了那人,朕深表痛惜。朕此次南巡,定会抚恤百姓,捉拿叛臣,吾等子民不必担忧。”
官员惭愧道:“吾皇圣明。“
3.
一个一身黑衣,神色淡漠的男人走进了刀铺,扔了两锭银子在桌上。
“要最锋利的。” 男人道。
如今这霍乱时节,这么大手笔的客人可不多,老板忙不迭地应了,抬眼瞧了他一眼。只见男人眉目锋利,一身肃杀,可是眼窝深陷,脸上有着病态的苍白。不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眼神阴沉得可怖。
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绝命之徒。
老板不敢多问,给人拿了把最好的刀,那人便走了。人走之后,老板思索半天,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左思右想,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这……不会就是这几天皇榜上说的……
楚江从刀铺出来,走在街上。
这两日城里涌入一帮从边境逃过来的难民,恶民在街上斗殴抢掠,官府不闻不问,守卫都调到正南巡的皇帝身边去了。
有人抢了街边店主的粮食从他身边跑过,背后传来气急的叫骂声。楚江目不斜视,淡漠地走过。
走到街角,在阴影角落里立着个不起眼的破旧铺子,里面坐着个年纪不大,浓眉大眼的道士。那道士模样端正得很,只是一身道袍皱皱巴巴,发髻也束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十分不修边幅。
楚江走过他身边时,道士悠悠开口了。
“这位兄弟,看你面硬骨削,印堂杂乱,生气全无,近日必犯兵刃,大不吉。”
楚江理都没理。道士接着说:“看你耳后黑白之光掺杂,功德与罪过纠缠不清,隐露猩红之色,想必是曾杀生无数,亦救人无数吧。”
楚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冷冷地打量着他。“你是谁,狗皇帝派你来的?”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修道之人,不问世间事。只是看兄弟你额间死气缠绕,执念过深,忍不住想提醒一句罢了。”
楚江嗤笑一声,说:“死有何惧。”
道士说:“一世生死事小,不入轮回事大。常人执念过深,死后化鬼,徘徊人间。像你这般大功大过之人,得道与入妖邪本就全在一念之间,若执念过重,可就不是化鬼这般简单了。
“且放下,且宽恕。”
楚江觉得这话十分荒唐可笑,喃喃道:“宽恕……真是可笑,我恕世人,何人恕我。活着已经见够人世污秽,谁管死了之后如何。”
道士叹了口气:“世间千般尘缘因果,此生之孽,可报于后世轮回,未竟之缘,或在来生再续。兄弟,这尘世间你就没有眷恋之事,留恋之人吗?”
眷恋之事,留恋之人……一个清瘦干净的背影在仿佛眼前闪过,那人手中的药香袅袅飘散,转身冲自己笑得温柔。
楚江眸色颤了颤,暗自将那身影从眼前挥了去,低声道:“没有。”
说着不再看他,转身走远。
4.
可是当晚那人还是入了梦。
梦里没有鲜血,没有厮杀,他重回了那飘散着药香的小木屋,然后不再离开。
晨时陪小孩儿去采药,傍晚再一同回家。闲时就带他游遍大好河山,去漠北看长河落日,去西域听羌笛悠鸣。
小孩儿缠着他教他骑马练武,可惜资质平平,总也没有长进,于是闷闷不乐。他便把人搂在怀里,笑着哄说,你那手是治病救人的,耍刀弄枪的事情我来就好了。
楚江被自己咳出的血呛醒了。他抬头抹了抹嘴边的腥红,在黑暗中呆望着房顶,不知怎得,忽地生出点不切实际的期待。
等这两天事情结了,若是自己侥幸还有一口气在,也许能回去再见上他一面。
可能是因为这么点念想的缘故,第二天走在街上被一个行乞的难民揪住裤脚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乞丐哀求着:“爷,行行好,给点银子吧,我们一路逃难过来,老人孩子病了也没钱医治,实在活不下去了……”
楚江蹲了下来,掏出些碎银,放在他面前。
那人颤抖着磕头:“谢谢爷,您救了我们全家一命,爷是好人,好人呐。”
楚江起身,街上四散着的流民晃晃悠悠地都聚过来。
其他路人都行色匆匆,不曾向他们看过一眼。这乱世里,众人皆自顾不暇,难得遇上一个心肠好的,他们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楚江默不作声地把碎银放在一只只脏兮兮的手上,后来人越聚越多,他分不过来,只好把钱袋掏出来放在地上,说:“我一共只有这么些,你们分吧。”
难民们争抢着一哄而上,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人犹疑着问了一句。
“他……他是不是楚江?”
周围的视线突然聚到了他的身上。正捡着钱的难民们听了,赶紧把钱揣着护在怀里,惊疑地从他身边退远。
“楚江?不是那个想篡位的叛将吗?”
“就是他把西魏人放进来的?”
“……前两天看皇榜说楚江好像确实逃到附近了。”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原本在街上漠然来往的路人们也纷纷停住了脚步,带着犹疑和惊恐的眼神打量着他。
有个没抢到钱的难民大着胆子粗声粗气地问:“你……你是楚江吗!”
楚江转向他,眼神冰冷:“是又如何。”
5.
人群一下子炸了,原本惊疑不定的眼神纷纷化为骇然与怨恨。听到这边的骚动,远处有一队官兵带刀围了过来。难民们看有官家撑腰,状了些胆,指着楚江咒破口大骂。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流亡此地!”
“你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为何还敢苟活于世!”
之前领了他的钱的人有些气虚,不敢带头叫,却也目光恨恨,跟着应声起哄。楚江冷笑一声,转过身信步向外走,视挡在他身前的官兵如同草芥。
“掂一掂自己的斤两,不想死的赶紧滚。“
领头的官兵道:“ 楚江,你通敌叛国,杀害无辜,罪无可恕,快束手就擒去皇上面前领罪。“
楚江挑了挑眉:“呵,是我脑子不好使了吗,看你们的打扮是御林兵呀,当初萧绎篡位引敌的时候,打前锋的好像就是你们。“
领头的手一挥带着人马扑了上去。楚江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片刻几个士兵已经身首异处。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围观的平民尖叫咒骂着逃开到一旁,七嘴八舌地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看那楚江,果真是毫无人性!“
“如此残暴,难怪他连救了他的药师都杀!“
楚江在嘈杂的咒骂声中听到这么一句,登时血液冰凉,动作骤停,肩上被砍了一刀也恍若未觉。
他猛然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神色可怖如同修罗鬼刹,恶狠狠地问:“你说我杀了谁?“
那人吓得瞬间脚下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往后退:“皇榜……皇榜上说的……你不是前两天刚杀了一个药师吗?”
看他没有反应,渐渐有人大着胆子接着骂:“你连一个救了你的人都不放过,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又有人冷笑回应:“那药师连楚江都救,善恶不分,说不定死有余辜,看以后哪个不长眼的救他!”
周围人纷纷应和着:“说的对,该死!”
楚江呆立在原地。
死了……
谁死了?郭辛死了吗?
开玩笑的吧。
那个永远温柔笨拙的人,那个比任何人都善良,在这般污浊尘世中爱着众生,拯救着世人的人,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士兵看他突然不动了,提到冲着他的脖子砍去。明晃晃的刀马上就要落下,男人依旧呆然不动。
他们说什么皇榜。
皇榜……
他一定是被萧绎他们抓了去。
难道……是我……害死他的吗。
四周嘈杂异常,可是楚江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天地荒芜,万物皆死。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倏然崩塌。
没有了,这下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刀光反起冷然的光,几乎已经贴上男人的脖子。呆立的人甚至没有转身,却瞬间反手扼住那士兵的脖子,咔嚓一声,直接扭断。
下一刻,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那一队士兵,登时血花四溅,一队人马只剩下一个士兵还能喘气。
四周鸦雀无声。
楚江抬起头,眼神可怖,目光泣血,对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士兵,一字一句地说:“回去告诉萧绎,想要杀我,这么点人怎么够。明日午时,城外西南三里,他若不亲自来,我就带兵屠城。”
6.
入夜。西南城郊。
一袭黑衣的男人踏着夜色走入林间。
随着那男人的脚步渐近,林间飞虫鸟兽的声响都不约而同地停歇了,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嘎吱,嘎吱,只有男人踩过断枝的声响,突兀地回响在寂静山林中。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了。
枝头上停着的鸟儿像是感知到什么危险,呼啦一声飞走。草丛间的几只松鼠向这边张望片刻,本能地掉转头跑远。
男人闭目靠在树干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如同夜色里一尊诡异阴森的雕像。
耳后隐约有猩红的光一闪而过。
他就这样靠坐了一夜。
第二日午时将近,楚江缓缓睁眼。
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灰败的死气,眼窝深陷,眼底仿佛一潭寂静的死水。
一头青丝一夜之间赫然已成灰白。
楚江缓慢而僵硬地动了动身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恢复了一丝活人的样子。然后他一点点解开缠在刀上的绳子,提着刀走了出去。
天色阴郁,平野苍莽。
城外几里的平原上,上千手持□□,身披盔甲的士兵列队排开。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盘旋着一团半透明的暖白光团,隐隐约约是个年轻人的模样。不过无人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