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的一个女生看她一眼,目光惊诧。她回看过去,要笑不笑的:“怎么了,开个玩笑不行啊。”
女生之间心照不宣地互换了个目光,赵思思跟她们向来不搭,撂下洗了一半的葱,直接出去。
茶几不大,四个男生围着坐,其中两个垫了抱枕坐地上。
玩了会儿手机,悦颜觉得无聊,搬张凳子坐他后面看他们打牌,沈子桥一直弓着腰,手肘撑在膝上,这姿势一看就不怎么舒服。悦颜担心他脊椎,放下手机过去给他揉肩。
其余三个男生一脸便秘的表情。
沈子桥身心俱爽,当时就觉得,输赢不重要了,在座四人里,他赢定了。
刚从厨房出来的赵思思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倚着门框,嘴角含笑地旁观了一会儿。悦颜有所感觉,抬头看去,两人目光撞到,赵思思淡淡一挑唇。
那一瞬的敌意昭然若揭。
悦颜反而无法理解,这女生到底什么意思。
而这种敌意,在中午吃饺子的时候达到峰值,沈子桥帮他们端来饺子盆,最后一个在桌边坐下。结果他刚一落座,对面的赵思思捧起碗,对着沈子桥直接来了句:“醋给我下。”
醋就在悦颜手边,她抬头看了一眼。
赵思思歪着头,随便她看,脸上笑得不动声色。
目光交汇间,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悦颜总觉得她好像说了很多,而且说的比她上次的“警告”还要糟糕。
然后一垂眸,没什么情绪地,悦颜起身递过去给她。
赵思思淡笑着来了一句:“谢谢。”
食欲瞬间掉到谷底,碗里的饺子再也吃不下一个。
还是沈子桥替她把碗里剩下的通通解决掉。
饭后,学生们将地点从餐厅转移到客厅,电视兀自开着,也没人去看,寂寞地充当这场聚会的背景音。
吃过饭又玩了会儿游戏,悦颜倚着他坐,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沈子桥一直都很注意她的状况,捏捏她手:“是不是困了?”
她强撑着精神摇了摇头。
“去睡会儿吧。”
他起身拉她去卧室。
赵思思的目光跟着他们消失在门背后。收回目光时,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在讨论高悦颜今天背来的那只包。
沈子桥替她掖好被子,亲了亲她脸。她将睡未睡,提着精神还在问他要手机。
“别玩了,乖,醒了再给你。”
“我定个闹钟……”
“不用,我陪你睡会儿。”
悦颜眼睛瞬间睁大,立刻去推他:“不要,大家都看着,还以为我们在里面干嘛……”
这女孩说她单纯也确实单纯,他们不睡一起别人就不会乱想了吗?沈子桥笑了,伸手顺了顺她头发,全给拨到枕上:“那待会儿我来叫你起床。”
“我还是定闹钟好了……”
沈子桥拗不过她,把自己的手机给她,走前拉上窗帘,轻轻把门带上。
一出卧室,发现在场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电视上。沈子桥看了一眼,一身正装的年轻记者正拿着话筒采访。采访对象坐在大班椅上,面向镜头款款而谈,地点应该在他的办公室。
电视里传出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
“……我更看重的是企业转型后口碑的提升……我一直对中国的改革深化充满信心,而我们民营企业正可以凭此为契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记者也很专业:“都说您是改革的急先锋、领头羊,但是我们也看到,实体制造业作为现金密集形产业,对资金的依赖性强,如果资金一旦用光,或者银行中断贷款,很难说企业将来会面临什么困境。”
中年男子也不回避,点头谈了几句:“是,做生意最本质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个借,借人、借地、借势,钱也是其中之一,找准自己想要的,对方最缺的,协调资本,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临了那人又幽默加了一句,“我们那个年代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重头再来。我一直跟我女儿说,输,没什么可怕,大不了重头再来。”
伴随着记者咯咯的笑声,镜头给了采访对象一个全身,带到办公桌的一张相框。里面是一个女孩的正脸照,抱着狗在草地上微笑。
“是不是她?”
“真的假的?刚刚没看清。”
“没错,就是她!”
低低的卧槽声里,原本集中在电视剧屏幕的几双眼若有似无地往沈子桥身上瞟。
几个人对看一眼,平时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男生问:“子桥,你女朋友是不是姓高?”
沈子桥挑眉:“怎么说?”
他往屏幕努努嘴。
高志明戴着安全头盔,领着记者一行人去厂里参观,给人介绍流水线的生产工艺。
沈子桥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了,眼皮跟着跳了跳。
他从客厅出去,余下的人继续讨论高志明,这个名字外地人不熟,倒是有几个杭州土著听说过。里面一个人的爸爸在某商业银行信贷部,听他爸说,高志明的服装厂每年从银行贷的款都是这个数,净利润就别提了。
赵思思一直都没参与进来他们的讨论,侧坐在一旁看手机,余光瞄到男生的背影。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拨了拨头发,她起身出去。
悦颜眯了十几分钟,被他手机弹出的一条微信震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滑开解锁,是条徐攀发来的微信。
悦颜从前翻过他手机,知道两人一直有在联系,后来好上以后,沈子桥也跟她解释过两人的关系,悦颜一直没往心里去。可眼前的微信仿佛一根刺,不痛不痒地出现在那里,却扎得她浑身不适。
“我挑的那个包她喜欢吗?”
里面没有一个具体指代的对象。悦颜牙齿咬着下唇,把手机收了起来。
起身出去,经过客厅,所有人刷的一下齐齐向她行注目礼,搞得她莫名其妙,只好跟人笑了笑。
里面没沈子桥,她走去厨房找,碰巧有两个女生在洗碗,她探头进去问要不要帮忙。一个女生友好地笑:“不用啦,快好了。”
另个女生很贴心:“你是不是找沈子桥啊,我刚刚看见他去花园了。”
悦颜说了谢谢,转身出去。
花园跟观景台是打通的,走廊尽头摆了两株盆栽木,遮住视野。越向外走,光线越加充沛,大有喷薄涌来的趋势,透过枝叶虚化的缝隙,悦颜先看见他的背影,浸在光影里,比平日所见的都要挺拔高大。等要叫他时,那边先发出了声响。
他声音冷冷的:“有话就说,搞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意思?”
赵思思抬抬下颌,话跟她一样直白鲜明:“我喜欢你,你别他妈揣着明白当糊涂。”
悦颜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忘记这个声音说的话带给她的羞耻感。
现在她又来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她到底什么意思?
沈子桥只当她在放屁,冷笑了一下:“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女朋友。”
赵思思倚着墙,抱臂在胸前,眯着眼,仿佛把面前这个男生看得透透的:“让你这种性格的男的伺候个大小姐,挺憋屈的吧?”
“我之前一直好奇,你怎么会找这么一个毫无特色的小女生当你女朋友。没想到人家这么大来头,挺厉害啊你,追上这么个女朋友,以后起码少奋斗二十年。”
话像炸弹一样在耳边炸开,让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这是人在污蔑下的本能反应,而最可怕的是等本能过后,人会不自觉地反复去想,那些污蔑真的仅仅只是污蔑吗?
这说法挺新鲜的。沈子桥嗤笑:“想象力挺丰富啊你。”
赵思思淡淡地解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我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沈子桥话里满满都是讽刺:“那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了。”
“感谢不用,我就是让你好好想想。别把自己一辈子轻易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更牢靠。”
这下沈子桥看她的目光跟看神经病患者没差,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别人说再多也没用,根本没法跟她好好沟通,况且,为什么要跟这种人好好沟通?她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
沈子桥冷笑:“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有对象,我也有,就算都是单身,我也看不上你这型的,你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听过我就当垃圾给你扔这儿,你要是敢去我对象面前乱说,信不信你是女的我一样也能弄死你。”
女生沉默。
而后打火机滑轮轻磕,燃出一簇蓝火,赵思思吸完了手上那根烟,弹掉烟头,才走。
最后一个离开的这里是悦颜。
他们没在外边待太久,下午三点左右沈子桥带她回酒店。
悦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包括那条微信、那通对话。
因为她爱他,任何关系里,保持缄默的通常都是付出最多的那个。爱让他们噤若寒蝉。
他们又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睡醒,悦颜说有东西落家里,沈子桥帮她回家拿。
他一走,高志明的电话就过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有种忍不住要下来的趋势。
一场恋爱下来,她骗的最多的就是她的爸爸,什么都瞒着他,现在也是。他问她人在哪,她还得继续骗他:“在外面跟同学逛街。”
“哦,钱够不够花?”
“够的,”她大睁着眼,可泪还是不可控地直逼眼眶,她缓了缓,忍下哽咽,“爸爸……”
“怎么了?”
“想你了。”
高志明还当是什么呢,听见女儿的撒娇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想爸爸了就回来,车费爸爸给你报销。在外面别不舍得花钱,钱爸爸会赚的。女孩子只有花自己的钱才不会让人看低,知道吗?”
高志明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把锤子敲在心底,一字一下,震得她心底发麻、脸颊滚烫。
“知道的,爸爸。”抠着手指,她声音低到几乎快没有。
沈子桥去她房间找齐东西,都装一个购物袋里,掩上门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李惠芬在门口换鞋,母子陡然碰面,都有些意外,一个意外他不在学校,另一个意外她竟然白天回家。
不过看到他回来,李惠芬还是挺惊喜的,包往玄关一放,一边揉着脚踝一边笑着问他:“怎么回来了,中午在不在家吃饭?”
沈子桥简单回道:“不了妈。”
李惠芬试探着:“跟女朋友出去玩?”
沈子桥一个男的,毕竟没悦颜这么大的心理包袱,他也搞不懂悦颜哪来的这么大心理包袱。不准她大一找对象,她爸难不成能拦着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吗?
他换了只手拎购物袋,大大方方地笑了下:“嗯。”
“女朋友谁啊?有空带给妈看看。”
说起这个来,沈子桥比谁都得意:“心放肚子里好了,见了你一定比我喜欢。”
李惠芬本来想趁机问个清楚,但是沈子桥没给她这个机会,几步出了门,快快就没影。
见媳妇比见自己妈都要积极,李惠芬暗叹,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悦颜也算她带大的,性格做继母的知道,不是认准了他,也不会把自己交出来。站在玄关看了会儿沈子桥跑远的背影,李惠芬琢磨了会儿,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算是稳了。
当初要是知道两个小的会在一起,她也不至于……
想到这里,李惠芬心突突跳了两下,想来想去,还是去拿手机,拨了个号码过去。
一串公事公办的铃声过后,那人接了。
李惠芬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到自己刚买的那双鞋上,明知房里空无一人,她还是下意识地调低音量:“喂,有空吗,我们约个时间见面。”
李惠芬换了身衣服,袖口喷点香水,按时到达大厦一楼。
田德的办公室装修奢华,绿植也多,比高志明那个纯粹沦为仓库的办公室气派不少。但是李惠芬平常也很少过来,一怕引人注目,二怕田德觉得她过于主动。他们一般都是约在外头碰面,有时候是楼下咖啡厅,有时候是车里。
不过看到她,田德也没什么不高兴,让她坐沙发的长边,又叫助理端了杯茶进来,自己在垂直的单人沙发坐下,一腿自然地搭在另一条上,保养得当的中年男子,就算这种女性化的坐姿,也显得分外潇洒。
他呷了口茶,问:“有事吗?”
他就是有那个气质,再正经的话从他嘴巴里出来,都有些亵玩的意思。
李惠芬往他脸上觑了一眼,要笑不笑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是吧?”
田德技巧性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说呢?”
李惠芬喝了口茶,放弃在这个问题上的穷追猛打,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质押合同拿回来。”
田德眯着眼看她。
仿佛在衡量她话里的认真程度,又或许是在找她表情里的漏洞。未果后他松开领带,端起茶杯,嘬尖了唇饮了口里面的热茶,氤氲雾气里,一下子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几秒安静后,田德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别闹了。”
李惠芬忽然哽住:“我没闹。”
田德倚上沙发,一手横搭在靠背,皱着眉问:“那你这是干什么,空口白牙让我把合同拿出来给你。你让何仁杰骗到的法人授权书,还有你们俩的结婚证书复印件都在银行压着,这么说吧,银行要是我开的,我二话不说就能拿出来给你,问题是钱都贷出来了,你让我怎么给你?”
李惠芬也不是傻瓜,被田德哄着迈步第一步的时候她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有后悔的一天。毕竟不是小孩子,一时糊涂还能有改正的机会,她自己也觉得说出的那些话如此无理取闹,声音自欺欺人地低下来:“那就把贷的钱还了。”
“你开什么玩笑,”田德把人往沙发上一靠,神态松下一点来,他发现击溃面前这个女人的心理防线其实一点不难,“那个度假村带也带你去看过了,还在装修,哪能这么快弄来钱?”
“可是我……就是怕,心里怕。”李惠芬的软弱尽显,眼泪竟然就这么下来了。
田德过来坐她旁边,拍拍她腿,推心置腹地讲:“不还有我嘛,咱俩一条绳上的蚂蚱,钱还不出,大牢我第一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