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了不说了,”发觉自己失言,展光钰僵硬地扭转话题,“你来这儿干嘛?”他又调笑说,“你那个小美人儿是岛上分的吗,我还有机会吗?”
“滚!”程显听立刻又没好气地摆手,“我说小铃铛这么久没见你咋还是这么招人烦呢!”
他看向屋里,“那是我徒弟。”
展光钰却是一愣,他看见程显听眼里的暖意和嘴角无意间牵出的浅笑,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你……”他张着嘴犹豫半天,这才缓缓道,“不会吧……”
展光钰啧了声,“你也别用情太深,迟早……”
程显听反而无甚在意,自嘲般低头一笑,“你好歹还给了个期限,我这可复杂了。”
展光钰愤愤不平,“我可是偷偷跑下去吃了人!你呢,界——”
“嘘,慎言。”程显听再次打断他,手上转着那个空酒盅,他抬头冲展光钰一笑,有些漫不经心。“良辰佳夜,喝点酒吧。”
满上新酿酒,程显听睨着屋门,似笑非笑低声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清楚,我们家那个可是正听着呢。”
展光钰刚要点头,程显听抬手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把你满脑子的龌龊想法给我收一收!就他娘的知道打我东西的主意,你怎么跟程漆一个德性!”
摸摸下巴,展光钰又哦一声,刚想再调笑几句,陡然看见程显听眼色冷下来,满庭银霜下他的眼睛比月光还亮,又凉又危险。“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别再让我听见。”
展光钰舔舔自己尖利的犬牙,心想,这才是程显听嘛。
酒局三更半夜才散,程氏师徒俩站在门口目送展光钰摇摇晃晃地回去,他酒量好似不太行,喝到一半就开始坐不直了,程透看他那踉跄样子有点不放心,低声问程显听道:“要不去送送?”
程显听和他勾肩搭背,凑在他耳旁也低声道:“不用管他,别收拾了,你去睡觉吧。”
青年不置可否。没成想,展光钰又东倒西歪地磨蹭回来,趴在篱笆上伸着一根手指头要去够程透的脸,吐字不清地说:“小美人儿,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程显听微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那根指头狠狠一掰,只听嘎嘣一声,展光钰惨叫后清醒过来,人模人样把那根手指头藏在身后,正色道:“殿——”
程显听使劲地咳嗽了声,展光钰立刻转口道:“大哥,我不知你为何来此处,但无论如何,只劝你百年以后无论成败,放下执念速速离去。”
“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展光钰俯身一礼 ,“保重,大哥。”
等他真的走了,程透转头睨着自家师父,幽幽道:“大哥?”
“我没承认过。”程显听立刻撇清关系。
程透凉丝丝道:“稀罕了,我可是第一回 发现你有亲戚。”
“没有,”程显听走过去拾起蒲团,抬头看青年,“我可没什么亲戚,古往今来这不就我的小祖宗一个人嘛。”
“胡扯。”青年面不改色地回句,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瓷酒盅碎片。展光钰酒量真不是很好,中途不甚打碎了一个,满地锋利碎片有大有小,程显听那句“仔细点”还没说出口,青年捏着白瓷片的指尖便冒出颗鲜红血珠来。
“你傻嘛。”程显听哭笑不得,扔下收拾到一半的残局也蹲下去,“我看看。”
程透老老实实地把手伸过去,程显听一看划得还挺深,不由有些心疼。他蓦地低头含住青年指尖儿,灵巧的舌头舔掉了伤口的血。青年措手不及,都说十指连心,程显听柔软的舌头叫他心尖儿猛一抽,想要缩手。
程透状似波澜不惊道:“你做什么。”
“你不懂,”程显听恋恋不舍地舔着自己的下嘴唇,“消毒。”
第42章 云涌
最近在关于不眠集的研究上,程显听有了重大突破。
某日正午时分他兴冲冲地跑进屋里,抱起程透冲着他大喊道:“我知道那个‘焦’是谁了!”
青年一脸嫌弃地把他扒拉下来,附和着问说:“是谁啊?”
程显听从袖子里摸出不眠集,驾轻就熟地翻至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介绍道:“这上面说焦‘果然名不虚传’,所以我换了个思路,在万卷仓里把所有关于有名且姓焦的修士的资料看了个遍,最后找到了这个人!”他说着,从袖内又摸出来一本书,程透一看上面竟然盖了万卷仓的红印,一把抢过质问他说:“你怎么把万卷仓的书带回来了!”
“哎呀你放心,”程显听抱着胳膊仰头哼一声,“我拿展光钰的名义借来的,分舵主这类级别的人都有特权,三日归还就行了。”
青年“你你你”半天,在心里感慨自家师父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程显听正说得意犹未尽,把书夺回来翻开,凑到程透眼前让他看,“这儿,讲了一个人,昭情君焦甫然。”
程透一目十行看完了,反问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的?”
“这简单,”程显听得意起来,“自仙政分家以来焦姓有名的修士统共也就那么十几个人,我找出来全看了一遍,所有人都有始有终,不说是具体到活了多少岁,在哪儿驾鹤先去的基本都有写!”
“就这个昭情君!”他用力戳了戳书页,“关于他的,写到他娶了个名满天下的老婆后就断了!笔者说是‘不知所终’,更有趣儿的是笔者提了一句,他老婆姓秦!”
见自家师父激动的样子,程透想起来他曾说过不眠集里也有个姓秦的人,虽然程显听这番推断看似有理有据,但实际真论起来,还是有些欠推敲的。青年不好打击程显听,又附和了他几句,这才问说:“好了,吃饭吧?”
程显听记性虽然比不上徒弟,但看书的速度还是相当惊人的,这半个月来他几乎补上了程透小半辈子关于修士界知识的储备,某方面来讲,也算好事一桩。
吃完饭后,程显听还在喋喋不休地给程透讲着自己的推断,“这个昭情君离我们不远,关于他的消息是在二百多年前断的,要是他真的来岭上仙宫,现在活着都还有可能呢。往前数二百年他可也是个名人,问问药师花匠他们那样的老人儿,没准儿有机会见上一面。”
程透一听就头大,“你少去烦他们!夏天伤口好得慢,药师近来忙得很。”
“那我去问花匠。”程显听嘟囔道。
一旦进入到亢奋状态里,什么正午的大太阳程大掌门都不怕了,从房门后寻出来伞撑开勉强遮阳,直接奔去了海滩。立夏后花匠连花都不种了,整日泡在海里,整个人非但没晒黑,反而都泡白了。远远看过去海面上浮着一具裹了“红布”的白条,也挺吓人。
巧的是,他正好过去,花匠正好上岸。她把往下滴答水的头发随手一盘,问道:“你咋跑这儿来了?”
程显听顺手把伞撑到姑娘头上,与她一起边走边说:“有点事儿请教你呗。”
等俩人回到屋里时,花匠身上的海水干透凝出一身的盐粒来,程透看的好笑,便拿巾帕帮她拍掉些,“怎么舍得出来了?”
“别提了,”花匠抓着袖子抻到两人跟前,心疼地说,“你瞅瞅我这裙子泡得都掉色了,头发也是,枯得像草一样。”
常在水里泡着容易饿,程透给她端一盘点心放在面前,叫他俩边吃边聊,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程显听抱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也不跟她废话,张口就问:“花匠姑娘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昭情君焦甫然。”
此话一出,正在嚼点心的女人差点噗一声把点心渣滓喷了出来,估计是呛到自己,她弯下腰咳嗽起来,手往桌上抓去,“水——水——”
程显听一看这有戏没跑儿,忙给她端茶倒水,赔笑说:“慢点喝慢点喝,要多少有多少。”
好不容易缓过来,花匠装模作样地顺顺气,偷偷睨着程显听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呗。”程显听也装作漫不经心地回道。
花匠这才想起来程显听最近天天往万卷仓跑,不知在研究什么,她摸着下巴恩一声,眼神深沉不少。半晌,花匠抬起头,郑重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道侣名叫秦可竽。”
听到这儿,程显听便明白花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但这次她嘴严实得很,程显听套话半天愣是什么也没撬出来,更是连说漏嘴都没有,严谨得不像花匠。
最后这女人终于坐不住了,逃也似地站起来冲程显听道:“秦可竽,你就记住秦可竽。”她的手无意识地敲敲桌面,像是在强调这个名字一般,“你记住了,就从这三个字上,能挖出来很多东西了。”
走前,花匠难得正经地拍了拍程显听的肩膀,以示鼓励。程透恰好过来,刚想张口问问新得到什么消息,见自家师父倚着门框看着花匠远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趣儿了。”
“怎么?”青年走过去问说。
“秦可竽,秦可竽。”程显听低声念叨两句,“原来这位公主是嫁给了昭情君啊,那倒是郎才女貌,佳偶成双。”
顺藤摸瓜找出了新线索,程显听再次扎进万卷仓的书架里抬不起头来。他甚至抢了徒弟去死巷还账的活儿,试图从消息通嘴里找点便宜消息来。一个才貌兼备的女人,无论在凡间还是仙家永远都能留下更多故事,在一个又一个墨迹小字间,程显听东拼西凑出了她故事的冰山一角。
秦可竽这一生大致可以劈成三段。第一段是她还为政门娘子时,乃为秦公主。第二段则是她辞别氏族拜入仙门,从此成为可竽仙子。第三段是她嫁给昭情君焦甫然后——这一段是程显听猜的,原因嘛,偌大一个万卷仓,竟没有一星半点关于此的记载,秦可竽这个名字甚至未曾与焦甫然连着出现过。
倒是关于“可竽仙子”的记载有不少,说她性格刚毅,自幼善音律,一把铁琵琶铮铮似有千军万马。单是听着,便觉不是俗人。
老流氓可不像自家徒弟一样老实,他缠着消息通谈天说地,聊至尽兴时再打他个措手不及,消息通大抵也是被他搞烦了,挥着手轰他,口吻却充满回忆,“当年昭情君与秦可竽成婚,可是传遍九州的一件美谈呢……”
程显听套话道:“胡扯,我把万卷仓的书都翻烂了,愣是找不出一句!他俩说不定根本没那回事,是后面以讹传讹呢。”
消息通这老油条才不吃他这套,露出满口大黄牙嘿嘿一笑,“程掌门,你要是个妞儿,同相好反目后还会任旁的把你俩从前的佳话到处传吗?”
程掌门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谢过消息通后他从内山回家,按理说他该顺着常走的那条路回去,这次却不知为何换了条,然后果不其然地迷路了。
离太阳落山还早,倒也不急着回家,程显听在内山里溜溜达达,街边有卖果子盒的,程大掌门现下手里宽裕,停下来要了一份。摆摊的算是个大娘,看着就像城里的会补衣服,会绣鞋垫的大娘,一点也不似修士。她手脚麻利地把什么桂圆栗子蜜枣拌在一起,程显听正等着,旁边不知哪里冒出个脑袋凑上前嚷嚷道:“大娘,给我拌一份不要花生多放蜜枣的!”
程显听瞥一眼旁边,见那是个目测面貌上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修士,火急火燎地过来加队。他也不急,反正大娘会教他做人。
果然,大娘瞪他一眼,“猴急个什么劲儿!又去怀音楼啊?”
修士点点头,“可不,卢姑娘今天有场,唱曲儿呢!”
大娘一边把拌好那份儿递给程显听,一面训他说:“就你在校场上拿命拼来那些钱还不够一天上我这儿吃杂拌儿呢,怀音楼倒是跑得勤!”
修士是是是敷衍完,抱着果子盒便跑没影儿。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显听咽下去最后一口,出声道:“大娘,怀音楼在哪儿啊?”
“你咋还没走呢?”大娘皱着眉问。
“嘿,再来一份包好。”程显听眯起眼睛一笑。
大娘这才满意,边拌边说:“这也不是刚开山门的时候了,你咋还没去过怀音楼啊?赶早不赶巧,今日去正好!卢姑娘也好一阵子没出来唱了。”她拿麻线把油纸系好,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来,“不过呀,最好的还是怀音楼的主母琵琶女,她可有些年头没开场喽!”
“在岛上最西边,现在过去估计还来得及。”大娘最后交待道。
拎着果子盒往回走,程显听越想越不对味儿。岭上仙宫不通外界,秦可竽要想清干净她和昭情君的那些往事,外界还好说,最多是费时伤财,可仙宫里是怎么做到的呢?
七目村恰巧在岛上最东,程大掌门走累,出了内山索性御剑回去。刚迈进家门,他“啊”一声,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联系。
秦可竽同昭情君焦甫然结为道侣,昭情君来了岭上仙宫,那有没有可能……秦可竽也来了呢?这位仙子极擅琵琶,那些往事才过了二百余年,岭上仙宫内擅琵琶的女人,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程显听站在家门口,背着手眺望南边。
秦可竽和琵琶女,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如果秦可竽还活着的话,焦甫然活着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直接找到他本人,问问不眠集,甚至,不眠集可能就是他亲手送到这间塌掉的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