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宾客已经入席,楚晴岚被安排在命妇之首,这让她感到有些惶恐。毕竟谢杳出门在外,若她不小心说错什么话,一时半会没人能帮得上她。
正忐忑着,她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向她走近,于是抬头望去,不想林思安就在她旁边落了座。楚晴岚微微惊讶,随即欣喜地打了声招呼。
“姐姐今儿怎么没带小世子过来?”
林思安笑道:“瓀儿顽劣,我还不是怕他在这样的场合失了礼数。”
这倒也是。
不过,楚晴岚想到如今皇帝年迈,身子又愈发虚弱,应当是想看见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景象才对。
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高呼一声“太子驾到。”殿内顿时安静许多,众人的神情也各不相同。
“太子的禁足解了?”
“还未有明旨……不过今日毕竟是圣上万寿,破例让太子解禁赴宴也在情理之中。”
楚晴岚似乎听见身后的席间传来窃窃私语。
太子穿了一身紫色锦袍,两袖及前襟都用金丝绣着龙纹。禁足大半年没有让他颓唐狼狈,反而比起上一次在人前露面更添威严气势。
待他大步流星走到殿中,两侧宾客皆起身行礼。太子好似和蔼一笑,便让众人免礼坐下。
楚晴岚细心地发现,太子自进殿以来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对座的靖安王,而靖安王始终沉着冷静,在太子炙热的目光下仍一派从容。
紧接着她又发现了异样之处,靖安王今日没有坐轮椅,而是直接坐在了软椅上!
可方才众人行礼的时候靖安王并未起身,依旧像平常在轮椅上一样稍稍拱手示意……
楚晴岚心底惊疑不定,扭头看向林思安,忍不住问:“王爷的腿疾治愈了?”
林思安不语,但轻轻点下头算是承认了。
见她这个反应,楚晴岚的心底一沉。
哪有这么巧的事,靖安王的腿疾打娘胎里带下来已有二十余年,早不好晚不好,偏偏今日万寿宫宴他就好了。靖安王赶在今日以健全人的姿态示人,必定有别的目的……
她隐隐猜到今日宫宴不会太平。
没过多久,皇帝与宜贵妃同行前来,两人进殿时殿内宾客已经到齐,众人起身跪拜,高呼万岁。
这一次靖安王没再坐着不动,而是主动随着众人起身了。
皇帝的气色看起来依旧苍白羸弱,他的目光只顾着落在太子身上,一时半会并未发觉靖安王与平常不同。就在他道过平身之后,一名官员好似惊诧地轻呼一声。
“王爷,您的腿?”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方才一直低调坐在席间一言不发的靖安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皇帝顺着众人的声音朝靖安王望去,惊讶地看着这个先天患有腿疾的儿子。他第一次看见靖安王没有坐在轮椅上,没有拄着拐杖,而是像寻常人一般垂首站在阶下。
“老四,你……”
“禀父皇,儿臣的腿疾经梁先生多年医治,如今终于痊愈。”靖安王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艰难地压抑着心中欣喜。
皇帝面露狂喜,如此一来,他便多了一个健全的皇子。若他还能再拖延些时日,社稷的重担也未必要全押在太子一人身上!
“何时痊愈的?怎么不早些向朕禀报?”
靖安王拱手一拜,答道:“上个月便痊愈了,儿臣想着留到今日为父皇贺寿时亲自报喜,不曾想儿臣还未来得及禀报,就被朱大人抢先发现了。”
方才惊呼出声的那位朱大人面露愧色,急忙向靖安王道罪,“是下官莽撞了,下官不知王爷用心良苦啊。”
“既是喜事,又何必计较谁先禀报,爱卿不必过分自责。”皇帝摆了摆手说,“如此一来,靖安王府那位梁先生确实是位杏林圣手,朕该重重封赏才是!”
说罢,皇帝命人拟旨,赏赐了梁先生许多金石珠玉,又在询问过靖安王之后命梁先生进太医院任职,一来就封了右院判。
靖安王替梁先生谢了恩,众人这才各自回到席间落座。
太子咬碎了一口银牙,眼中恨意越发浓烈。靖安王府里的大夫成了太医院右院判,这算什么意思?靖安王这才刚刚站起来,便成宫里的主子了?那是不是还要把他的太子之位也给靖安王坐一坐?
早前祝先生劝他出手,他还有些犹豫,想着怎么也不能在万寿当日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看来,祝先生说的不错,他不动手,别人可要踩到他头上来了。
宴会开始之后,皇帝仍时不时点靖安王问话,又传他到跟前来嘘寒问暖,还偶尔提及靖安王妃和小世子,问靖安王为何不带世子一同赴宴。靖安王微微颔首做出一副谦卑模样,张口之后说辞与林思安方才大同小异。
太监宫女端着各式菜肴酒水鱼贯而入,皇帝看着面前满桌膳食,又欣然指了两盘肉食一壶美酒赐给靖安王,靖安王才坐回自己位置上,又起身谢恩。
一时之间,靖安王出尽了风头。
反观一旁的太子,被禁足大半年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人前,却没有分到皇帝的半分关注,此刻被冷落在一旁,身边连个上前搭话的大臣都没有,看着好不寒酸。
宜贵妃静静坐在皇帝的身侧,虽未出声插话,但强撑着的笑意之下闪过一丝怨毒。她轻轻抬起眉眼,不动声色地看向太子,太子亦在看她。
母子二人相视,眼神交汇时便达成了共识,随即各自收回目光,好似无事发生。
第70章
虽说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 但席间众人都不敢当真敞开胃口品尝,多是只动了两筷子就停下来,扭头与周围的同僚攀谈。
皇帝刚听到靖安王痊愈的喜讯, 从气色来看精神头似乎比刚进门的时候要好了许多, 食欲也比平日要更盛。
酒过三巡,还有御膳房的下人不断端来新菜,但大多数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自太子开始, 张公公领着小太监大声念各府礼单,皇帝听罢只是点头示意, 偶尔回以欣然的笑意。
念到谢府的礼单时,皇帝格外上心,移动目光在宴席中搜寻楚晴岚的身影。
“谢夫人何在?”
楚晴岚正和身旁的林思安低语,听到这声传唤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起身垂下眉眼盈盈一拜,“臣妇在。”
皇帝笑着看过来, “朕听闻谢杳对你很是宠爱, 近来谢杳在外督军平叛, 谢夫人与怀直在府中可还安好?”
楚晴岚受宠若惊, 欠身应道:“回禀陛下, 府里一切安好。只盼着南方乱军早日平定,谢大人与众位将士也能凯旋归来与家人团聚。”
这答话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皇帝欣然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礼单上。楚晴岚压着裙摆落座,心里头松了口气。
太监们终于将各府的礼单念完之后,皇帝稍稍沉吟, 随后端起酒杯望向官员席位的一侧,朗声道:“自去岁入秋以来,各省各州民生安泰,并无饥荒灾祸之事出现,诸位爱卿功不可没。”
“朕敬诸位一爵。”
底下官员皆面露惶恐之色,口中道着不敢,匆忙起身端起酒杯回敬。
满杯酒水入喉,皇帝的面上浮出浅浅的红晕。太子紧追不舍地观察着皇帝一举一动,直到皇帝拿起筷子伸向刚端上桌的一盘鲜鱼肉,他的心跳渐渐急促,心中的狂喜已然呼之欲出。
皇帝夹起鱼肉吞入口中,眼中闪过惊讶神情,忍不住赞叹,“这是什么肉?竟如此鲜美!”
宜贵妃招了招手唤来御膳房的小太监,小太监从门外进到殿内,颤颤巍巍行过叩拜大礼,随即跪在地上压低了身子说道:“启禀陛下,此乃南方河豚鱼……”
席间众人都没听说过什么河豚鱼,眼中皆显现讶异之色。
皇帝张了张口,正要继续细问,便突然感觉心口刺痛,浑身肌肤麻木,连带着呼吸也愈发艰难。
“陛下?”宜贵妃似是发觉了他的异样,下意识惊呼一声。
只见皇帝面色隐隐发青,枯瘦的手紧紧捂在胸口处,指着面前刚动过筷子的河豚鱼,眼里遍布血丝,瞳孔渐渐放大到狰狞,憋了半晌竟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陛下遇刺!传令御林卫,即刻封锁大殿!”
殿上陆续传出几声呼喊,殿中满座宾客顿时慌乱,愣愣望着上边浑身僵直时不时抽搐的皇帝,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子身旁的护卫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上前按住了御膳房的小太监。靖安王亦是‘噌’地站起身,吩咐御林卫堵住了门口,在查明皇帝遇刺一案之前谁也别想离开。
张公公撑着惨白的脸色领一众太监到御桌前,收好皇帝最后食用过的河豚鱼肉,以及其他膳食,等太医前来查验。
宜贵妃面色焦急,哭着攥住皇帝的衣袖,而皇帝强撑着看了太子和靖安王二人最后一眼,便渐渐失去了生息。
“陛下!”
又是一阵悲痛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宜贵妃难以接受这般打击,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皇帝的身旁。
就在殿中一片狼藉之时,年迈的太医终于喘着粗气赶到殿前,一看皇帝和贵妃昏倒在一处,吓得差点连药箱都提不住了。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为父皇诊脉救治!”靖安王横眉瞪着太医,低斥道。
太医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提着药箱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节,直接跪在地上按着皇帝小臂开始诊脉。
众人屏住呼吸都盯着太医的脸色,生怕错过其中细微的变化。只见太医脸色愈发难看,直至面上血色尽失。看到这儿,众人已经有了猜测,只怕今日……万寿喜宴要成国之大丧了。
“父皇究竟如何?你倒是说啊!”太子站在一旁焦急地催促。
太医终是放下了皇帝的手腕,摇了摇头,沉痛地叹息一声。许久才勉强说道:“陛下……宾天了。”
这个答案早在众人意料之中,但真正听到太医诊断的结果时,殿内还是骤然响起声声悲痛的哭泣与嚎啕。
太子几乎按捺不住心下狂喜,硬是板着脸做出盛怒之态,“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父皇万寿宴上行刺!此事必须彻查!”
变故来得太快,席间还有许多人惊疑未定没有回过神来。
楚晴岚怔怔随着众人的动作朝皇帝的方向跪拜,心里却是一片空白。谢杳离京时曾说过,京中恐有大乱,让她见机行事,大不了带着儿子去富阳避祸。
可如今皇帝在万寿宴席上遇刺驾崩,仔细查下来不知要牵连多少人,京中定会一再戒严,她又如何能避得开?
“姐姐,王爷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身旁,林思安的脸色一如进门时那般平静。
林思安看她一眼,没有多说其他,只安抚道:“你别多想,此事与我们无关。”
*
临近傍晚,皇帝的龙体已被太监们转移到金棺中,宜贵妃在太医施针之后渐渐清醒,太医查验了席间所有膳食,最终断定是那盘河豚鱼肉中毒素没有清理干净,致使陛下中毒身亡。
“这河豚鱼虽价格高昂冠绝鱼虾,但其的血液中含带剧毒,食用前若不仔细清理,便是害人之物。”
听闻太医这番话,殿中众人神情各异。太子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去御膳房抓了今日当值的所有下人,尽数关入大牢。
却在这时,靖安王缓缓出声道:“太子稍安勿躁,此事还有待查明。父皇万寿这般隆重的场合,御厨怎么会如此疏忽,连一盘鱼肉都处理不干净?”
说着,他的话音一沉,“当真只是一时不慎,还是有人心存不轨……还未可知啊。”
太子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那本该坐在轮椅上的人。
“四弟言之有理,既然如此,大理寺更该对这厨子严加拷问。”
靖安王冷哼一声,又道:“不仅仅要问厨子,本王还有些话要问问宜贵妃。”
刚刚醒来没多久的宜贵妃突然被点了名,此刻还有些茫然。“靖安王这是何意?”
靖安王转过身望向上首,欠了欠身,“敢问贵妃娘娘,今日宫宴的菜单您可曾过目?”
宜贵妃似是求助一般看向太子,却没有得到回应,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命本宫操办宫宴,本宫自当尽心尽力,这菜单也是本宫再三查核过的。”
“那娘娘可曾在菜单上看见有这道河豚鱼?”
“见过。”
靖安王眼中掠过寒光,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既是万寿宫宴,娘娘为何选择这剧毒之物做膳食?这岂不是置父皇与众位大人的安危于不顾!”
宜贵妃急的面红耳赤,高声争辩道:“本宫看那菜单上写着‘贵不数鱼虾’,便以为是什么珍贵的海味,哪里晓得这是个毒物!”
太子适时地上前一步站在靖安王身前,语气不善道:“太医方才也说了,这河豚鱼虽含剧毒,但若料理干净,便是价值高昂的食材。御膳房汇集天下名厨,难道连一小小畜生都弄不干净?母妃准其入膳,并无不可。此事罪在御膳房,四弟却一意责问母妃,嫁祸之心未免太过明显。”
见此,靖安王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太子殿下您也说了,御膳房汇集天下名厨,却洗不干净这鱼中之毒,可见此事蹊跷,背后必有主谋。本王盘问贵妃娘娘,也是为了早日查明此案真凶罢了。”
太子放声嗤笑,“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列为大人皆在场,怎的还需要四弟你这堂堂王爷亲自查案了?莫不是四弟以为,父皇驾崩了朝中便由你主事吧?”
“殿下说笑了。”靖安王冷眼望他,“陛下驾崩,自当是太子继任。”
太子听到靖安王这好似退让的一句答话,心中终于有了属于胜利者的成就感,眼底不自觉显现出几分得意。
靖安王心中暗笑他愚蠢,话都说的这么明显了,太子还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反倒是底下的众多官员脸色微变,有了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