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见过他哭吗?薛眠以前从不哭的,哪怕被学校里的小霸王打得鼻青脸肿,我都没见他低头求饶过。但他不是不会哭,他只是比较能忍,眼泪都是一个人躲在福利院破旧的小阁楼里流的……其实他心里面的痛苦、孤独和害怕,我们谁也不懂。”
关于薛眠的过去,费南渡自问知道的确实有限。不过有那样一段成长经历的少年,心里埋的眼泪又怎么会少呢。长久的独立着面对这个世界,比行走、比吃饭、比寻找快乐更先一步学会的,当然是如何保护自己,甚至是包住自己,把自己藏在一只小小的硬壳里,用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去隔开这个危险复杂的世界,没有父母庇护的童年,没有亲朋陪伴的青春,那就让自己守护着自己吧。
他是这么过来的吧。
但没关系了,以后他再也不必这样了。
因为……他有他了。
说完那一长串,卞雪莉似乎也牵动起了自己的某些回忆。她轻轻叹了一声,像在惋惜,也像哀愁,情绪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但费南渡却不能完全信任她这些共情的情绪,他看着她,表情不明,道:“说了这么多,你好像始终没有解释清楚关于达影,我为什么要帮你,这跟薛眠又有什么关系。”
“学长还没明白吗?”
收拢起所有不再适合下面即将要开始的对话的情绪,卞雪莉清了清嗓子,道:“我愿意退出和薛眠的这段‘情侣’关系,并真心实意的将他送给学长。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祝福你们,不管外界会怎么看,会不会给你们带去压力,至少我一定是站在身后支持你们的那个人。而我,我以后会一个人继续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打拼,但不会再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照顾我了,因为我把他给了你,把那么好的一个人给了你……”
“所以学长,你觉得……你该不该为我做点什么呢?而且我要的也不多,不过分,只是一个机会,一个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的便利,但却能给我未来的前程增加一个成功的机会。学长,你觉得……不应该吗?”
直至此时此刻,费南渡才终于看懂了眼前这个姑娘。
不,是这个女人。
她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精明智慧,有着不合学生身份的老道经验,她从白色的溪流里来,却一步一步迈向迷离斑驳的多彩世界,那世界五光十色,却也潜藏黑暗。
她看到了那些黑暗,却毫不退却,义无反顾的、头也不回的选择继续靠近它们。她似乎有自信不会被同化,甚至还想用自己的智慧玩弄黑暗于股掌之间。
费南渡忽然觉得自己该是有一点佩服她的。
一个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女孩,气魄和手段却不啻一个宦海里浮沉数十载的老官枪。
只是她搞错了一件事。
她不该拿薛眠来做交易。
绝不应该。
“按你的意思,薛眠是你让出来……送给我的?”
费南渡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仿佛那杯凉透了的咖啡并没被搁置一边,而是被他一口吞下,凉意顺势钻入喉管,一滴不剩的全染在了那道嗓音上。
“……不是吗?”
卞雪莉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不觉尴尬的笑了一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道:“如果我不先提出分手,以薛眠的责任心和对我的愧疚,他是永远都不会向我说出他要先离开的。但是学长,你们难得遇到彼此,这样一场缘分还是该好好珍惜的吧?何况这件事对学长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不过一句话、一顿饭的事,我相信杜总是会给您或者您家人这个面子的。所以学长,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在你的价值观里,薛眠只是一件物品。”费南渡直视着她,慢慢道:“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是名义上的男朋友,贴心又暖心;而不需要的时候,或者有其它需要他发挥更大作用的时候,他就变成了筹码、变成了礼物、兑换品,用来跟我谈条件,以换取你更看中的‘前程’,对么?”
费南渡一字一句,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从齿关上碾过,仿佛淬了火、覆了冰。
“学长,”卞雪莉敛去了两腮上所有的笑意,嘴角弧度微微下坠,勾勒出一个极陌生、极不快的表情来:“学长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薛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把他当成个物品,视作一件向你献礼邀功的筹码?”
“所以我误解了你?”费南渡差点笑了。
“当然。”卞雪莉义正言辞:“你简直就是在诋毁我,诋毁我和薛眠的友情。”
“好。很好。”
费南渡动了动身体,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不紧不慢道:“既然你是真心祝福薛眠,既然你没把他当作向我提条件的筹码……那好,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他。我向他表白,你当面祝福,如果你能大大方方、真心实意的对他说出一句‘祝你们二位幸福’,如果你能潇洒的转身离开不图任何回报,那你现在就可以站起来了,我们马上过去。”
“……”
卞雪莉动了动手指,一脸阴晴不定的看着他,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何必呢学长,你知道我不会的。”
她不会的。
她不会放弃这场交易,不会放弃进入达影,从而走上一条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康庄大道。达影是块好跳板,更是个大舞台,如果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么她进入某个梦寐以求的圈子的步速,至少能提前三年。
三年。
对于吃青春饭的职业而言,已经是个小轮回了。
所以在这些诱惑面前,薛眠,以及曾经和薛眠的那些真挚的情分,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多好。
多好的一个姑娘,永远活得那么透彻,利弊的权衡在她手上似乎从来都没选错过,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费南渡推开椅子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过去,忍不住勾了下嘴角,轻声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这浑身的自信都是从哪儿来的。”
“学长,”卞雪莉坐在那里没有动,她抬起面若桃花的脸蛋,半笑不笑的与他做着目光的短兵相接,同样轻轻道:“你的眼里似乎总看不起很多东西,比如无趣的大多数人,比如不入你法眼的某个小店、某样食物……比如我。但学长你知道吗,在你不曾看到的过去,我和薛眠的感情或许也会是你‘看不起’的其中之一,因为它很普通,却异常坚固。”
她顿了顿,慢慢站起身,好让他们目光之间的落差能一寸一寸缩短,不再那么大,不再需要用仰人鼻息的角度去跟一个人说话。
“学长,没有我的先点头,你是绝对得不到薛眠的。绝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章的卞雪莉让我都有些佩服了。她的手段是不干净的、见不得光的,她这么做,等于已经亲手断送了和薛眠十年的情分。 但联想到她的过去,她曾经也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从而让她的性格里锻造出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往上爬、成为人上人”的特质,好像这一切又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没有一个单纯片面的人物,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又都是有充足理由变成那个样子的。
“喜欢”卞雪莉这一节表现出的进退和张力,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有写得到位,但她的核心思想应该就是这样了。回头修文的时候再微调。
好啦,我们明天继续见!太阳好好啊,大家周末愉快呀!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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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焰火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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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咖啡厅出来,费南渡沉默的坐在黑暗无光的车里,整整待了四个小时。
卞雪莉最后的话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后终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低不可闻,渐渐变成透明的空气飞出耳朵,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诅咒怎么可能因为听不到了就不存在。
……对。
那些已经不是要挟,不是恐吓——那是诅咒,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她诅咒自己得不到他。
得不到薛眠。
如果这世上只有他费南渡一个人能“帮到”卞雪莉进入达影,那他一点都不介意那些威胁之词,也一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静默得像座冰山,周身散发着拒绝任何人靠近哪怕半寸的彻骨寒气。
如果卞雪莉在自己这里走不通……
她会不会情急之下把薛眠“贩卖”给其他能给她支援的人?比如直接找杜朗达,这样是不是更快更有效?娱乐圈从来不是个多干净的地方,所以那样的交易稀奇吗?杜朗达会不懂吗?他会放过这块送上门的可口蛋糕吗?
他妈的!
谁知道那个女人疯起来会干出什么事!
费南渡狠狠砸了一拳方向盘。
但一贯的脾性原则又让他不可能向卞雪莉低头,屈从其摆布。所以如果想解决、如果想彻底根治这个问题,就只能从薛眠下手。
卞雪莉说的对,以薛眠外冷内热的善良本性,只要卞雪莉不先开口说出“分手”二字,不暴露她的真实面目,那么哪怕明知双方是假情侣,薛眠也一定不会先放手。而如果他不放手,那就等于是把他未来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说不定哪天被她灿舌一张、眼泪一哄,真干出什么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事来。
毕竟在薛眠心里,他是欠了卞雪莉的。
一个“欠”字,对于不可能背信弃义的人来说,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禁锢。
但这些事费南渡不能让薛眠知道,在他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要怎么做之前,他既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对薛眠透露出哪怕一丝半毫有关今晚和卞雪莉的对话内容。
所以他只能发挥一贯的作风优势,开始耍起了赖来。
“就算你们是情侣,可我今天就是来撬墙角的。”费南渡收回思绪,一瞬不瞬的看着薛眠,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特别顺理成章。
“……你、你怎么能这样?”薛眠眉头紧锁的看着他,声音闷闷的,好像对他这样霸道的要求有些不能接受。
“我怎么不能这样。”费南渡面色镇定,反问他:“喜欢就去争取,想要就去表白,我哪里做的不对?”
“可是——”薛眠急了,涨红着脸道:“可是你喜欢我什么?我们……我们都、都是男……男的啊!”
他太习惯躲进那个安全的避风港、自建的小龟壳了,一旦遇到触及真心的事情,遇到需要拿真感情去回答的问题,没有一次不是逃避。
他可以正面迎抗风吹雨打,却做不到直面自己的真情实感。
“你这是向我提出两个问题,对么。”费南渡指尖摩挲着动了动,目光仍旧直直的落在他脸上,轻声道:“你需要从我嘴里听到答案,对吧?”
薛眠不知道他这副神态和这么发问是什么意思,只能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聂聂道:“……是的。”
“好,那我来回答你。”
费南渡抬起一只手,手心的温热覆在薛眠脸颊上,拇指微动,在两瓣酱紫樱桃似的柔唇上一划而过,嗓音低沉又磁性,缓缓的,轻声道:“我喜欢你在我面前流露出的所有样子,乖巧的,犯傻的,骄傲的,纯真的,逞强的,装凶斗狠的……或许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有多值得别人的珍惜和喜欢。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不知道才是好的。我不想你知道,这样你就永远被‘蒙在鼓里’,只让我一个人全部看在眼里,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发现你。”
“你说,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是不能在一起的,是吗?”费南渡眼里有炙热的火花窜动,表情却是安静的。安静的看着他,像是能看进他心里:“可是薛眠,你在撒谎。你明明也喜欢男人,你明明喜欢我,不是吗?”
“轰”的一声巨响。
这不是天上的电闪雷鸣,而是薛眠脑子里被轰然炸开了一道裂口。思绪在一瞬间决堤,所有无法描述的情绪全部混作一团,密密麻麻从心尖上奔腾而过,卷走一地风霜残雪,他被丢进了漩涡里,爬不出来。
“你、你怎么能……”
“你不肯承认你喜欢我,对不对?”费南渡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我没有,没有!你不能乱说,你总是乱说,我……我都……”
一张脸被烧得滚烫发麻,薛眠全身发抖,哆嗦着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他在逃避,他在躲闪,他又想做回那只蜷缩进角落里的猫。
可是费南渡不允许啊。他不允许他再逃避,逃避眼前的追求者,更逃避他自己的真感情。
“知道我这手怎么回事么。”费南渡抬起那只受伤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薛眠当然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刚刚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就问了,但后来他们的聊天越走越远,谈得越来越深,就没能再顺利绕回去。
所以这会儿话题终于绕回来,薛眠没多想,下意识的跟着感觉走,一把轻轻托住了那只递到面前的手,声音急切又慌张:“这到底怎么了?……你、你肯定是跟人打架了!”
“……算是吧,但我没还手。”
费南渡浅浅淡淡的笑了笑,语气倒是轻松:“我爸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我在学校追一个男孩子。其实他和我母亲都猜到了当年在美国,我的病并没有被治好,只是我从没表现出什么,他们也就当没这回事。”
“但这次……既然他问了,我就没想逃,全认了,说的确是在追一个男孩,一个特别好的男孩。他一听,血压立刻冲上去,接着赏了我一顿打。高尔夫球棍见过吗?拿那个砸的。手挡了一下脸,缝了十七针……还好拿手挡了,不然这会儿就毁容了。在医院躺了几天,手机和车钥匙全被收走了,所以才没来得及回你电话和短信。”
他话里说得轻松,好像那顿来自父亲的暴挨只是区区的一场小打小闹,缝的十七针也不过只是蚂蚁噬咬的瘙痒,连痛都够不上。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眼眶无预兆的一热,薛眠像珍宝一样的捧着那只受伤的手,又像捧着一团随时可能碎裂的瓷器,所以格外小心翼翼。他垂下眼睛,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珍宝,鼻尖被一股酸气猛的充胀开来,眼泪不受控的吧嗒一声,滴在了雪白的绷带上。
“怎么能……怎么能被打成这样……”
费南渡一直动也不动的看着他,将他所有的表情和最细微的动作全部纳入眼底,压制着心里某种呼之欲出的冲动,沉着声音问:“看到我受伤,你为什么要哭?”
“我……”薛眠低着头,视线像被黏住了似的定格在那只手上,始终不愿移开半寸:“你疼吗?……现在还疼不疼?”
他答非所问。
他还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