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被镜子的自己羞住,一时半会适应不过来,转头瞟向窗外。
街上人影窜动,银饰碰撞的响声接连不断,色彩斑斓的统裙印出花海,其中有男有女,这让宋卿羞耻的感觉弱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穿上鞋子快步下楼。
“哥哥好漂亮!”连茯未等宋卿人至跟前,就兴奋雀跃地惊呼出声。
四处目光闻声汇聚。
宋卿既尴尬又羞耻地掩面,连茯抓住宋卿的胳膊,窜入人群。
“哥哥,”连茯人小身子轻灵,在人群中上窜下跳,指着远处,好奇地道,“那边的人为什么都戴着面具啊?”
街头围了一圈空地,其中约有百人,头戴各式面具,或青面赤牙,或白脸紫唇,手中高举火把,双腿叉开微曲,摇晃地左右行走。
宋卿了解的不多,只能简短地道,“这是祭神礼,据说为了感谢古神渡化鬼怪拯救了世界。”
连茯瞟见最中央的简陋祭台上,还躺着人,又道:“那为什么有个人躺在那啊?”
“因为…”宋卿挠挠鼻子,这段他听过,但时间有点久了,他也记不清了。
“因为,”宋卿旁侧倏而有声音乍起,“古神爱上了一位鬼怪,那位鬼怪自愿当引路人,带着古神消灭了除他之外的所有鬼怪。”
宋卿闻声身体微僵,连茯感受不到,继续问道,“所以人们也感谢他吗?”
“不是,人们要求古神杀了他。”
连茯惊道,“啊!为什么!”
“下次告诉你。”
连茯听得正起劲,怎么等得到下次,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她第一眼反应便是这是一个漂亮的哥哥,比她的哥哥就差一点点的漂亮。
而后她越看越眼熟,“你是…报纸上的那个人!”
大人之间的纠葛,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但连茯却对沈屿观印象深刻,不论是在家中的报纸上时常见到沈屿观,还是连滟看着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都让连茯稚嫩的心灵里生出一些想法。
为什么家里的报纸经常有他,为什么妈妈看到他会不高兴。
难道…
连茯高声唤道:“爸爸!”
宋卿:“…”
沈屿观:“…”
远处走来,正好听到的连滟:“…”
空气顷刻凝固成冰。
宋晏却觉得好玩极了,白胖的小手掌拍打在一起,她学着连茯开口,“呀…粑粑。”
连滟尴尬:“别瞎叫。”
连茯努嘴吐了吐舌头,“刚刚是小侄女喊的。”
沈屿观率先反应过来,欣喜若狂,“晏晏在叫我爸爸吗?”
宋卿瞪了沈屿观一眼,心里酸溜溜,“不是。”
这是宋晏第一次喊出这类象征性的称呼,那怕是无意的。
沈屿观担心宋卿不快,收敛起笑容,“好,不是。”
连茯也跟着纠正道:“对啊,小侄女该叫你爷爷。”
“…”
连滟不知道连茯是从那瞎猜出沈屿观是她爸的结果,但一时半会她觉得也跟连茯解释不清,更何况场面过于尴尬,她只能先拉走连茯。
沈屿观将梳上去的头发,扯下来好几缕,杂乱地贴在额前,低声质疑道,“我有那么老吗?”
宋卿猝不及防的被这一记委屈逗乐,噗嗤笑出声。
原本宋卿还在担心沈屿观住在他隔壁了,会像在霜城那般死缠烂打,可从那声再见后,沈屿观表现的极为安份,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亦或是无心之举,宋卿几乎没碰到过他,而这么看来,倒像是他多心了。
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沈屿观新的计划,不过不管是与否,这确实让宋卿对他的厌烦淡了不少,至少听到他现在说这种不讨人厌的话,宋卿愿意回上一句。
宋卿:“嗯,是啊。”
沈屿观没想到宋卿会回他,愣了一瞬,怔怔地望着宋卿,“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宋卿转身钻入人群,声音飘渺抚过沈屿观,“可能是在跟空气说吧。”
沈屿观在原地足足呆滞了五秒钟,而后终于回过神,受宠若惊般地急切转头,追寻起宋卿的身影。
宋卿身着红色统裙,宛如一尾纤长的金鱼,游曳在清波中,稍不留神就会被水草渐起掩住,可一旦露出一截尾鳍,又是那么明艳夺目。
所以沈屿观不费吹灰之力便在泱泱人群中寻到了宋卿。
“你今天很…”沈屿观不知是自己过于词穷,还是多华丽的词藻皆不能形容此刻的宋卿,所以他选了一个最直接的词汇,“漂亮。”
沈屿观的声音落在耳侧,似乎还卷着他温热的气息,一道灌入耳蜗,宋卿蓦地有一丝脸热。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沈屿观的嘴巴里听到夸他漂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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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宋卿收起羞赧神情,瞟过沈屿观,礼貌一笑,“你也不赖。”
沈屿观是天生衣架子,那怕套个麻袋在身上,都会被人问这是那家的新款,如此独出心裁。
沈屿观瞧了一眼宋卿,宋卿嘴唇微微翘起,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似是愉悦。
沈屿观问:“你很喜欢这个节日吗?”
宋卿说:“还行。”
沈屿观说:“你看起来很高兴。”
宋卿确实挺高兴的,节日氛围浓郁,大家脸上不约而同都挂着笑意,让人看着也不由的一起愉悦。
“我只是很久没过过节日了。”
沈屿观微微滞住。
宋卿笑笑:“跟你没关系,别对号入座。”
他弯腰买了一串黄葛兰,取下一朵学着本地人的动作,穿了根线,挂在耳边。
自从腺体摘除后,沈屿观极少闻道香气如此浓郁的味道,“这是什么花?”
宋卿解释道:“黄葛兰,春陵独有的一种花。”他抽出一朵递到沈屿观面前,半分好奇半分试探地问,“戴吗?”
“不…”沈屿观本能的想要拒绝,可他看到宋卿眼中的好奇时,他当即抬手接过,“好。”
他分开黄葛兰根部的绵线,套在耳朵上,香气像是直接塞进了鼻子里,吐气间满是甜浓果香,沈屿观有点遭不住。
宋卿眸色沉了沉,微微贴近沈屿观,仔细打量他,仿佛是想透过他看穿什么,他眉头轻蹙,“你真的是沈屿观吗?”
沈屿观:“嗯?”
“你从来不戴这些东西。”宋卿道:“除了你那枚红宝石戒指。”
沈屿观讨厌戴这一类装饰物,所以连他们的婚戒,都只在结婚当天,短短地停留在沈屿观的无名指上。
沈屿观沉默了半刻,倏而转身从小摊上买回了一堆黄葛兰,双手手腕,耳垂,脖子间,满满当当挂满黄葛兰。
宋卿瞪圆眼,“你这是?”
“啊啾——”沈屿观被香气刺激地喷嚏不停,断断续续道,“只要你喜欢,我愿意戴任何东西。”
宋卿忍不住吐槽,“你怎么这么幼稚?”
这种行为,估计连连茯都干不出来。
“有——啊啾——”
宋卿无奈道,“你快取了吧。”
沈屿观虽不愿,但在宋卿的坚持下,以及自己确实受不了黄葛兰这浓郁的香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全部摘了下来。
祭神礼结束后,圣沐节的重头戏就开始了,街上游人异曲同工地掏出了一口脸大的盆,舀着提前准备好在街道边的清水,肆意泼向周遭的人。
一开始,大家只是往熟悉的人身上泼,但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所有人也不管是认识的还是陌生的,舀起水见人就泼。
欢声笑语在阳光闪耀中,带着热情与期盼,每一滴水承载着对来年的希望。
宋卿被路人泼的透湿,而沈屿观长相出众,更是受到了最多的祝福,从头发丝上挂满了黄葛兰花瓣,就能看出来。
沈屿观唤道,“宋卿——”
“嗯?”宋卿转头,不明所以的望过去。
沈屿观双手捧着水泼向宋卿,宋卿来不及躲,稳稳当当地接了个彻底,水珠滴答滴答落出小水坑。
沈屿观趁此陡然前倾,贴在宋卿的眼前,泛着白气的嘴唇,离宋卿的鼻子只一步之遥,他微微抬起下颚,擦过宋卿光洁的额头,“我把我的那一份福气也给你,希望你未来的日子再无苦难,平安喜乐。”
话音落地,沈屿观退了回来。
宋卿还有点愣,额前的温热在接触空气的下一秒,化作冰凉,不复存在,让宋卿甚至分不清是不是他的错觉。
“你刚刚——”
沈屿观回望他,“我刚刚?”
是不是亲我了——
“算了,没什么。”宋卿问不出口,“下次别离我那么近。”
沈屿观低头走着路,忽尔轻笑道,“我今天运气真好。”
宋卿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沈屿观:“因为你心情很好。”
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宋卿迷惑,但他没有兴趣追根究底,
也没有机会,又一轮泼水袭来。
等泼水这环消停了,宋卿早已湿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沈屿观亦好不到那去。
宋卿艳红的统裙经水后贴在身上,变得透薄,身体上但凡有一点痕迹都能轻易看出来。
于是沈屿观不经意间,扫过宋卿腰腹间时,被一道瘢痕抢夺了所有目光,唇角一直挂着的笑容慢慢荡了下来。
瘢痕横隔在小腹中央,肉瘤般的肉色翻出,狰狞可怖,光是看着就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沈屿观脖子犹若被人狠狠掐住了。
他知道宋卿的生育腔被摘除了,可仅仅只是知道,所以当他亲眼看到那一道伤痕时,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宋卿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全身血液一道凉透了,凝固了。
沈屿观想碰一碰,指尖滞留在空中,他喘了好几口气,才问道,“疼吗?”
宋卿不解,他顺着沈屿观的目光瞧下来,明白了。
他用手挡住了自己的小腹,云淡风轻道,“忘了,有点久了。”
忘了不至于,但痛苦已经过去了,宋卿不愿再去记起。
好比沈屿观对他的无情,慢慢地被腆着脸黏在他身边的模样蚕食,那些碰上一下,就会疼的翻来覆去的记忆,宋卿尝试过了,便不敢再碰了。
啧,他就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吧。
宋卿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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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沈屿观闭了闭眼,嘴里比吃了黄莲还要苦涩。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沈屿观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宋卿笑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沈屿观:“你后悔吗?”
宋卿好笑又好奇地瞅一眼沈屿观,“后悔什么?”
沈屿观抿紧嘴唇,好一会才道,“后悔认识我。”
如果宋卿不曾遇到他,他可能会嫁给一个温柔的alpha,或者像徐彻这样的beta,生一个同晏晏一般可爱的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遍体鳞伤。
他就是宋卿的潘多拉魔盒。
宋卿摇头,耳根的黄葛兰一道跟着晃动,“不后悔。”
这个答案并没让沈屿观开心,反而令他更加难受,“为什么…”
宋卿低头走着路,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多余情绪,“路是我自己选的,再来一次,我也会选同样的路,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呢,”宋卿突然有点好奇,那沈屿观呢?他后悔吗?
沈屿观沉默了许久,宋卿几乎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沈屿观开口了。
“后悔。”
宋卿哑然。
沈屿观道,“如果可以,最好别遇到我,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他宁愿宋卿别认识他,别爱上他,他选的路太苦了,他的宋卿分明该好好活着,肆意张扬地像个小豹子,驰骋在属于他的草原上,而不是被他的爱折弯了腰,成了圈养在笼子中的宠物。
宋卿点头。
他们一路并肩行着,却像打开了沉默开关,谁也没再开过口。
*
圣沐节结束后,沈屿观回了霜城。
腺体摘除后的复查结果,不算好亦不算坏,沈屿观没放在心上。
回到办公室,签完了一些必须由他经手的文件,晚上还有个必须参加的饭局,饭局结束后,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沈屿观又匆匆回到了春陵。
其间过程,花了不到一天,饶是再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般劳碌奔波,更何况沈屿观现在还算是个病患。
果不其然,回到老楼时,沈屿观生病了。
凌晨三点,宋卿刚刚睡着,楼底的门铃响个不停,将他硬生生吵醒了。
他趿上拖鞋,随意裹了件外套,匆匆下楼。
打开门,是沈屿观新聘的管家,热情得让宋卿遭不住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卑躬屈膝道,“沈先生他生病了,嚷嚷着要见您,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这么晚来打扰您。”
“他怎么了?”宋卿迷糊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瞬间清醒了。
中年女人惶恐不安道,“不知道,出去了趟回来就病了,浑身滚烫滚烫的,看起来好严重。”
中年女人催得紧,宋卿也有些担心沈屿观出事,只好跟着中年女人往老楼走,“打120了吗?”
中年女人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诶呀,还没,看我这脑子!”
宋卿止住中年女人的动作,温声安抚道,“那现在快打吧。”
中年女人讪讪道,“手机没拿…”
宋卿急着下楼,自然也没带。
“那您去看先生,我去打电话,先生的房间在二楼往里,最后一间。”中年女人丢下这句话,脚底抹油跑得飞快,没一会就消失在宋卿的视线里。
“我——”宋卿稀里糊涂地就被扔在了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