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慢了下来, 但送进嘴里的份量一点也没少。
膳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保温的方法,燠鸭片送来时热腾腾的,托在手里还有点烫手。
这燠鸭①烤得好, 片得也好, 每一片上都有皮有油有肉。
一手托了个切开的芝麻烧饼, 烧饼精致,两层酥脆的皮儿往里一捏便分开了,成了个小口袋的样子。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在饼皮的内侧涂上褐色面酱,放上一小把葱丝、几条黄瓜和油润不柴的燠鸭片。
小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然后嗷呜大口咬下去——
酥脆的薄薄鸭子皮连着肥嫩多汁的鸭肉, 同样脆但又柔韧微黄的芝麻小饼, 夹着黄瓜葱丝甜面酱在口中产生复杂和谐的美妙滋味。
首先是鸭肉中诱人的油脂香和冲鼻的葱香,就一小缕,一直从鼻腔钻到后脑勺。绵长的葱甜肉香之后是黄瓜丝的爽脆清香、面饼的软韧劲道,于唇齿间交相辉映,点出了鸭肉的油香, 又消解了鸭油的肥腻,最后的回味里还有点淡淡的芝麻香。
太幸福了!
苏蘅一句话没说,一口气连着吃了七八个小饼。
吴婕妤看着苏蘅,笑颜温婉,“郡君吃得可真香,看得我也饿了。”
论吃饭,苏蘅前世也算是半个专业的,这会子也不客气,将最后半个饼咽下去才缓缓道:“婕妤不妨也用一点。”
在碳水化合物和油脂的填补下,肚子里踏实的感觉这才逐渐回了来。于是苏蘅又有了心情慢慢品味别的吃食。
她夹了一块亮晶晶的金黄鸭皮,蘸上细细的白糖,送入口中。
又酥又脆又热的鸭皮略带炭火气,蘸上白糖后,热热的油脂将迅速将部分白糖融化,炭火气、焦糖味、脂油香、以及未融化白糖的甜润混合在一起,舌尖稍用力一抿,酥热的鸭皮便完全融化在嘴里,甜丝丝地流淌进喉咙,丝毫不腻。
“唔,太好吃了!”
何止是好吃,肉和糖的结合堪比魔法,简直是最让人上瘾的幸福味道之一。
糖醋烧排骨、酸甜的荔枝肉、红糖糯米做的甜烧白、烧鹅点梅子酱……即便是最最简单的烤鸭皮蘸白糖,什么都不加,就是令人无比快乐的存在。
一旁侍膳的司膳是今上身边的宫人,在宫中侍奉贵人饮食多年,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吃法。
她见苏蘅吃得香,不由好奇,低声笑道:“郡君这吃法好奇怪,从前竟未见过呢。”
吴婕妤正喝着鸭子汤。她因为之前与苏蘅共吃过宵夜,知道苏蘅对饮食之道很有些研究,想必这样奇怪的吃法是有点门道的,便问道:“这鸭皮蘸白糖的吃法倒是新鲜有趣得紧,我也没见过,也不知是何味道呀?不腻么?”
苏蘅笑道:“娘子不若夹一块尝尝。”
吴婕妤果然十分相信苏蘅的品味,闻言没有犹豫,举箸一试。
一入口,惊喜点亮了吴妃的眼睛,点头道:“唔,果然香甜,这白糖竟然能解腻!”
苏蘅抿着嘴笑,这反应简直和前世第一次去北京吃到正宗烤鸭的自己一模一样。
苏蘅笑道:“娘子不知道,这燠鸭的吃法可多了,鸭皮蘸白糖只是其中一种。可惜现下没有荷叶薄饼,不然吃法更多。”
虽然知道荷叶饼和芝麻酥饼都是烤鸭的良配,但有一次苏蘅无意中在网上看了部老片子,除了剧情,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其中女演员就着荷叶饼吃烤鸭的片段。
电影里,对面的人一开始说话,女演员脸上强装的平静便开始如冰面破裂一般坍碎。
女演员也不搭腔,只不动声色地慢慢拿起一片荷叶饼,夹肉,放葱段,放黄瓜,蘸酱,包,吃。重复,吃。动作一气呵成,越来越快,从慢慢咀嚼到大口大口地吞咽,最后嚼也不嚼,几乎强迫着塞进自己的嘴里。她一句话没说,吃着,眼睛红了,泪珠子先是在眼睛里打转,转了两圈,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来,最后一抬头,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痕,撕心裂肺于无声。②
也许是那位女演员演得太好,情绪全在荷叶饼包烤鸭片里了,自从看了那部电影,在苏蘅心中,荷叶饼便超越了芝麻酥饼的地位,成了烤鸭的正宫夫人。
“这薄饼原先也是有的,便和春日吃的春盘小饼差不多。只是官家觉得薄饼太软,失于香酥,便命人换了。”吴婕妤又道,“你且尝尝这萝卜炖的鸭舌汤,这下雪天喝热汤,最舒服不过了。”
鸭汤里加了少许陈皮,炖得清腴醇厚,热腾腾的淡白色,一口喝进,很是浓鲜。经霜之后的白萝卜最好吃,削去外皮切块煮,水分多,沙脆,炖出的汤亦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苏蘅前世吃的鸭舌多是入锅用辣椒、八角、香叶、良姜等香料卤过再炸的,亦或是用柏枝、花生壳、核桃壳等熏腊的,失去水分后变得弹韧,滋味浓郁咸香。因为难嚼,所以下酒最好。
而这鸭汤里煮出来的鸭舌却是另一般味道,柔糯带弹,格外嫩滑。
从前苏蘅看书,看到张爱玲形容吃“汤里的鸭舌头”,很有些像“男女之间接吻的感觉”,实在没办法想象。
如今吃到这汤里炖煮的鸭舌头,忽而又不知怎么的想起中秋那晚的吻,唇齿柔软相触的瞬间,颇有销魂味道,登时便明了了。
苏蘅又喝了口汤,肚子里饱饱暖暖的,好不爽快。
人一吃饱,有了精神,兴致也就高了,就这鸭汤的吃法又和吴婕妤闲扯开了。
“其实荷叶饼也不是只能用来包鸭肉的,还能做烧鸭丝烩饼呢。”
苏蘅拈起一根水灵黄瓜条,咬一口,脆生生,接着说:“吃不完的荷叶饼切成细丝,放在笊篱上用滚开的鸭汤泡开,软透了以后放进碗中,兑入点鸭汤进去,再放些烧鸭子切成的细丝和葱花就成了。这荷叶饼丝比起水滑面和餺饦更清爽劲道,吸饱了汤,可好吃了。”
这做法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最爱,苏蘅前世试过几次,当真是好吃。
更多的时候馋了,也懒得做那么精细的饭食,便在下班路上路过烤鸭摊子时买一个剔了肉的烤鸭架子。回家锅里倒滚水,堪堪没过鸭架的水量,大火煮滚,也能煮出浓白色的汤,然后下白菜、豆腐、口蘑和泡过的粉丝。
煮好了,起锅。浓白的汤和粉丝豆腐蔬菜稀里哗啦全部装进大海碗里,撒点碧绿的葱花芹菜末,再放些白胡椒粉和红红的小米椒圈,再加一勺炸花椒油。
敞开肚皮,呼噜呼噜,喝下去,那味道和梅大师爱吃的烧鸭丝烩饼也有五六分相似。
·
尽管东阑宫人在王玄同的要求下守口如瓶,苏蘅被太后罚跪晕倒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拂云阁。
康阳歇息得早,宫人也不敢因为此事而惊醒她,只打算等明朝她醒了再禀告此事。苏葵在拂云阁中听闻此事,本就没有梳洗,此刻毫无睡意,干脆借着赏雪之名带上婢子去了会宁殿看看。
苏葵也说不清自己抱着什么心态去的。
她不喜欢苏蘅,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仅是因为苏蘅小时候拉着自己落水,更因为苏蘅自坠马案醒来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哄得爹爹孃孃哥哥都中了邪似地替她说话——这样子,比她从前乖张不羁的纨绔样子还讨人厌。
但说要去看苏蘅被罚跪之后虚弱悲惨的样子吧,她是有六七分这份心,也不全然是。
最好……最好是苏蘅倒霉,让她出手相救,苏蘅欠了她这份情,便永远低自己一等了。
苏葵这么一想,唇角愉悦扬起,脚步也不由轻快起来,仿佛真看见了苏蘅悲悲惨惨哭哭啼啼地求自己救她的样子。
一路行至会宁殿偏阁,门口有两盏描金卉纱橱紫檀宫灯,光线暖暖照过来。
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愁云惨雾的景象。
“鸭架子在明火上烤了也好吃,撒点细盐,再多多撒点小茴香、胡椒,啃起来焦香!”
里间的人说话的声音清脆如若珠翠击缶,中气十足,言谈中还有滟滟笑意,“……婕妤若是喜欢吃咸糯口味的,不若叫小厨房试试做八宝鸭。鸭肚子里放入糯米、火腿细丁、香菇、开洋以及莲子、笋丁、芡实、白果等,加绍酒、少许酱油放入砂锅里炖到烂熟……都不用刀,直接用筷子一划,鸭肉酥烂脱骨。里面的糯米才最好吃呢,得用小勺子挖着吃……”
苏葵再听不下去,“哗”得一下推开暖阁的门,厉声道:“苏蘅!你胆子好大!阖宫上下都在为太后的生辰严守斋戒,你竟然在这里大谈三荤五厌,今天还没被太后罚够么?”
苏蘅今日穿着件藕色小襦袄,和吴婕妤说话时轻松适意,双手便舒服地揣在银红缠枝花的衣袖里。
看见苏葵忽然闯进来,苏蘅有一瞬的讶异,随即转念,想来自己倒霉的消息此时怕是已经传遍了延福园,苏葵不来看看才是怪事呢。
于是便也不惊讶了,苏蘅只瞟了苏葵一眼,微笑道:“我又不是八戒,为什么不能思三荤五厌?”
“什么八戒……?”苏葵一愣。
她一击未中,反而被苏蘅这不慌不惊的淡定态度弄懵了。寻衅滋事讲究的就是个气势如虹,这么一愣一懵,气势顿时大减。
“喏,我不仅谈了,还吃了呢。”苏蘅一指桌上的残羹,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愈发扩大:“姐姐饿不饿,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我明儿告诉太后……”
苏蘅悠然道:“你去便是。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苏葵简直柳眉倒竖。
“这燠鸭多汁,鸭汤也鲜甜好喝,姐姐不能尝尝,妹妹可惜得很。”苏蘅徐徐道。
苏葵气结,退了一步。见四周的宫人也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彻底被这会宁殿中的人不怕死的精神弄晕了,咬唇盯了苏蘅须臾,拂袖离去。
苏蘅悠悠起身,摸摸自己吃得饱饱的小肚皮,有人撑腰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苏蘅:弱小、无助,但能吃也能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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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燠鸭:燠,音同“玉”。这道菜见《东京梦华录》,燠鸭做法类似于现在的焖炉烤鸭。古代没有“烤”字,“燠”的做法近似于焖烤。
②:电影是《天下无贼》,女演员是刘若英。
第54章 切莫要乱动
授衣节后三日, 宗室与命妇离宫。
盛车辇离开延福园时,正是宫门行将关闭的黄昏。
苏蘅撩开帘子往外看,雨雪停了, 空气清寒,西天的斜晖流霞压得格外地低。
似乎很少在寒冷的天气里看见这么绚烂的色彩。从一点深红色的夕阳晕开, 说是残阳如血,实则恰似西瓜中间最甜的一口。周围的山色是葡萄紫的, 往外成了柔丽的玫瑰色和孔雀金,茫茫的云朵斜飞,形状像乘着霞光西去的鹭鸟, 潋滟地蔚染笼罩着整座汴京城。
待得所有命妇的车辇鱼馆而出, 延福园的宫门沉重阖上。
流霞中,禁中的宫阙楼宇早早亮起了晚灯,辉煌静美如在画中。然后随着车辆的颠簸, 这画卷亦离她渐渐远去。
无论是对原身, 还是对自己, 今上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父亲。他遵循他的许诺,从容慈爱地放手让女儿离宫,并不改变现状的一切。
苏蘅的车辇依旧是跟在康阳的车辇之后,同来的时候相比,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但即便出了御街, 后面依旧有没人敢超越苏蘅的车辇。此次进宫的命妇宗女仿佛达成了奇异和谐的一致, 对从前她们暗自不服气的朝阳郡君多了恭敬。
这自然是今上暗中的意思。
不过苏蘅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今日一路格外畅通无阻,车辇很快就驶出了阊阖门。
薛恪乘马等在阊阖门外。看样子是已经等了许久,在冷风中,引缰按着辔头的手指骨节已经微微发红,连座下的银鬃马儿都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不耐烦地用前蹄轻轻刨地。
而乘于马上之人却始终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他身披玄色大氅, 沉静从容的侧脸。偶尔有风来,微微吹动大氅的一角,他的脊背却不因寒风而瑟缩,依旧是鹤林玉露般的直挺,容止岩岩如松。
车辇还没到城门前,苏蘅就从被风吹起的帘子一角看见薛恪。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薛恪她便高兴得很,扔下手炉,恨不得把半个身子从车内探出去,好叫他能看见自己。
生怕薛恪隔着来来往往的香车宝马、珠帘翠幕中看不见自己,苏蘅于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晃,“我在这呢!”
刚叫出声来,苏蘅觉得自己有点傻。也不知道要叫人家名字,隔着这么车水马龙的喧闹城门两端,他怎么能听见自己呢。
薛恪却回头,凭这么依稀的一声,他的目光便准确地捉住了她。
他引马至她的车边,略矮下来身子,凝视着她,眼里有疏淡的笑意,“现在可以回家了。”
这话很是寻常,旁人听着好像没来由,苏蘅的双颊却腾得一下飞红了。